画家吴冠中留给当今美术界的箴言针砭艺坛时弊。这些惊人之语,当时可能在美术界激发起轩然大波,如今回看吴冠中直言不讳地痛陈中国当代的美术观念、美术教育和美术体制,句句在理。这笔无形思想遗产的价值不逊于他留下的画作。
“画卖不出去了——好!”
2009年初,吴冠中在上海听闻曾经充斥着炒作的艺术品市场大幅度降温,在接受本报记者专访时朗声笑道:“好!艺术品市场冷下来了,画卖不出去了——好!”
在吴冠中看来,艺术品市场降温,能有效地治治画坛的浮躁风,画家可以安心回去画画了。寂寞的时候往往画得出好的作品来。而只要画家创作出好的作品来,不要怕市场的冷热,真金不怕火炼,真的好东西是跑不掉的。
吴冠中说,艺术的冬天考验着一个人是不是真正热爱着艺术。如果真爱,就不会放弃。苦难和坎坷是孕育艺术的土壤。感情压抑到一定程度才会爆发。那才可能会有好的作品。平淡的人生,平淡的情感,不能出艺术。
“这个市场‘心电图’不正常”
2005年11月,吴冠中巨幅水墨画《鹦鹉天堂》在北京保利首届拍卖会上以2750万元的价格落槌。吴冠中却对此“天价”不以为然,对本报记者称这合收藏家口味,自己并不认为这张作品有多好,因为内心流露得不够。
吴冠中说:“我现在对拍卖毫无兴趣,拍卖图录也不去看。现在国内的艺术市场有点畸形,人为因素太多,蹿上蹿下的,就像心电图不正常。作品的价值要由时间来验证,哪些是好的,哪些是差的,岁月会作出筛选。现在值不值钱无须关心。低了别动摇,高了别太高兴。作为艺术家,他只管把作品留在人间,由后人评说。”
“艺术需要错觉”
画石膏像是目前美术教育的必修课。但吴冠中认为,画石膏像会把艺术感觉都抹杀掉。石膏像是死的,现在要求画的人死扣,要画得正确,要画得像,结果画得越像越没有感觉。
艺术需要错觉,没有错觉就没有艺术。艺术要有想象力,要有饱满的情感。艺术家需要有比常人更丰富的想象力和情感积累。
“艺术家应是‘野生植物’”
凡是有亲戚朋友的孩子想要报考美术学院,吴冠中一概劝阻。他认为美院教的那一套,是培养画匠而不是艺术家的,一些美院大量招生,都是为了钱!吴冠中说:“对报考美术学院的学生,老师和家长应该给他讲明利害,学美术等于殉道,将来的前途、生活都没有保障。学画的冲动浇不死,这样的人才可以学。”
吴冠中向来强调,艺术家应该是“野生植物”,不是靠“圈养”就能出成果的。他希望社会建立合适的机制,资助、奖励年轻的穷艺术家进行探索。“不要养人,要奖励好的作品。要养会下蛋的鸡。”
“硕士、博士都比不上作品”
吴冠中认为艺术院校文化课要求太低决定了大学只能培养出工匠,培养不出艺术家。“美术界大部分画家的文化水平都不高,他们的作品情怀和境界上不来。”而对于艺术院校的教师,吴冠中照样批评得不留情面:“现在很多大学老师不称职,一定要毫不客气地淘汰。大学之大,不在于大楼,而在于大师。现在大学都搞综合化,理工科学校都在搞美术学院、艺术学院,老师要评职称,学生要拿文凭,都掏钱在刊物上买版面发作品。全世界很多美术家都没有学位、文凭这些头衔,什么艺术硕士、艺术博士,都比不上作品。”
回忆吴冠中
柴静
吴冠中先生去世,我十年前在湖南卫视《新青年》节目时曾经访问过他,今天找到当时的纪录,摘要如下。
“他说我是画幸福的画家,其实我喜欢悲剧”
吴冠中说从一开始就喜欢梵高,一见就喜欢,在法国的时候,也是喜欢“强烈的东西”,一回来以后,都走不通,没有办法。他说得很直接,“要生存,还要我的艺术能够发展,因此我就找秀丽的办法。用水彩画,抒情的,因为这样的东西轻松愉快,大家能接受,非常受欢迎,那么这样就推着我向这边走,就是说怎么样能与人民结合,他也能够喜欢,但我也不说假话。”
时间长了,包括他在巴黎的老同学熊秉明也这么看他,吴说“他说我是画幸福的画家。其实我喜欢悲剧,我过去一直喜欢悲剧,但是悲剧一直走不通,那么一直到现在,尤其到最近几年,到晚年我慢慢地回到比较黑的,悲剧性的东西就比较多了,仿佛又回到我童年这样。”
“代沟不是以时代来划分,而是以思想划分的”
他在法国学画,老师如果说这个画“漂亮”,就是贬词。
他说:“虚谷在的话,我要请他喝茶聊天。张大千来,对不起,不见——我觉得话不投机,有代沟。”
学生让他讲讲。他说:“漂亮和美不同,漂亮讲得是那个质感——细腻,美往往是造型艺术里面的独特性、构成美,这两个不一样。我觉得张大千的作品就是漂亮,像《飞萧楼》,潘天寿的作品是美,感人。”
他又解释:“代沟不是以时代来划分的,而是以思想来划分的。”
“反传统的目的就是想解放我们” 。采访他的时候,他刚写了《笔墨等于零》。这话很刺激,一动传统,一定惹人惊跳,他被骂得够呛。
他说“元明以后时代,我觉得是落后的,无可非议地落后的,落后了怎么样来改变?要反传统,传统的东西必须要反掉它一些。”
他举文艺复兴为例,“我们说达芬奇,他作为坐标,作为定位,一直在变,变变变,变到了印象派,变到了梵高,变到了马蒂斯,变到了毕加索。差距多大?到中间为什么能够到这一步,就是一步一步反的。儿子反老子,孙子反父亲,不断地反,有时是反反得正,所以逐步反下来之后,它实际上是在一步一步进步。”
他说他写文章的目的“就是想解放我们,不在古人的笔墨那种固定的程式的标准里面。”
“探索性是科学”
但他一边说反传统,一边反而建议要重画古人的画,很多人觉得没意义,再画也超不过,吃力不讨好。
他说这是剖皮见骨的拆解。“我们现在要把西方的要害和中国的要害找出来。就是把它画后面的构架拉出来,把皮扒掉了,看它里面的构架是什么样的,看我的骨头里面有几对,没有几对就不行。肱骨、股骨,是这些东西把它解剖来的,所以一幅画从造型角度,用解剖学来给它剖析出来。”
他让学生临摹古人画时,也可以用铅笔,用钢笔,用油画笔,不要拘束,就用自己的认识来画前人的东西。“好像我们写读书笔记。我可能看了《红楼梦》,我有什么感想,用我的看法来解释《红楼梦》、《水浒》,是这样一种读书笔记,是很新的一种看法”
他很喜欢看中央10套,都是科技节目,“如果你临摹,老是继承,那是不需要太多科学。临摹学老师,师徒相承,我们现在要不同老师一样,我要自己找探索,这个就是科学。探索本身就是科学,无中生有是科学,科学是探索宇宙物质的奥秘,那么艺术探索感情的奥秘,是隐藏在里面不知道的感情,是艺术可以表达出来的,从这一点讲是同科学完全一致的。探索性是科学。”
他举梵高的例子,他把米勒的《播种人》重画,“米勒那个朴实,是农家在散步,是客观的冷静,那是朴朴实实拿出来的。梵高看就不一样了,他带了激情,拨动人的那种感情,他以他的激情来记米勒的感受,他是这样一种画法。”
这是黑格尔说的,就象一件东西,外面的肉腐去之后,始见其骨,一个历史阶段留存下来进入另一个阶段的东西,是那个历史阶段的真质。
“艺术是把你感情深处的秘密,没办法的,拿出来传达” 吴冠中说他从来不主张艺术分什么派,什么主义,他也不相信艺术可以通过流派学出来,这些东西他觉得“同艺术的本质没什么关系。”
那么,什么是艺术的本质?
他说“我们看西方好像同中国很不一样,但是发现有一点,两家的自家的根源,两家的自家的精神,完全一致,这个精神是什么?两个字‘情真’,感情要真”。所以他给艺术就一个定义“把你感情深处的秘密,没办法的,拿出来,用艺术来给你传达出来”。
“新旧之间没有怨讼,唯有真与伪是大敌”
当时节目里,有位年青人要他对青年说句话,吴冠中说,“这个怎么讲呢?对年轻人,我现在是老了,我也有过年轻,过去了,谁都有过年轻,过去了永远追不回来,所以对你们是羡慕。但是你们也不要骄傲,你们也要过去。”
他说,青年不一定新,有遗老还有遗少。
“真正的新是革新、创造、探索,不被旧的传统拖累,不被原来的权威所压倒。新青年就是不顾一切地,只要是真理,就敢于谈新的东西,敢于否定以前的东西。”
所以他说,“新旧之间没有怨讼,唯有真与伪是大敌”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八十二岁,我们问他的苦恼,他说苦恼是人都老了,各方面都老了,但是感情不老。
“我很痛苦,那么有一些老人呢,他们一样地老了,心态很平和,他们反正不搞什么创作,老了也去散一散步,走一走,坐一坐,但是我觉得很苦恼,都老了,却感情不老,性格不老,就苦在这里。”
他说他的恐惧,“不能创造了,人还活着,那怎么办,我就怕这个,我最怕就是这样,我觉得创造生命完了,人也就完了。”
“那边有许多野百合花”
他逝去了,我想起他在那天讲演中,提到死亡,他说鲁迅的散文诗《野草》,中间有一篇叫《过客》,过来的客人。这个过客永远在走,走向未知,走向未来,很辛苦,很艰难。有一天快到黄昏的时候了,他碰到一个老翁,就问这个老翁,前面是什么地方?
老翁说是坟墓。
他问,坟之后呢?
老翁说,不知道。
但他说老翁旁边有个女孩,她说:“不,不,不是的。那边有许多野百合花、野蔷薇,我经常去玩的。”
柴静于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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