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县里迎来第一场冬雪的时候，老师站在讲台上，宣布今天的课程结束。
明天起，就要放寒假了呀。
一年级的孩子们，想到终于不必再早起了，兴奋地摇头晃脑，转过身来，同后桌的小伙伴分享喜悦之情。
“明天来我家好不好，我家新买了一台游戏机，可好玩了！”
“行啊！”
“娇娇，你也一起？”
“我就不去了，我爸妈买了机票，要带我出国度假。”
娇娇的爸爸在城里开了连锁金店，都知道她有钱，孩子们羡慕不已，“真好，回来记得跟我们分享哦～”
在热闹的班级里，有一个角落，因为位置偏僻，经常被大家遗忘。
坐在那里的，是个面容清秀的小女孩。七八岁的年纪，因为太过瘦弱，总有种营养不良的感觉。
她叫小云，性格腼腆不爱说话，在班里没什么朋友，唯一比较亲近的，大概就是跟她同村的阿彬了。
放学以后，阿彬先收拾好书包，走过来问她，“你奶奶来接你吗？”
小云摇头。
“哦，我也一个人，那咱俩一起。”
两个孩子，并肩走进风雪里，仗着身量小巧，轻松穿过拥堵的校门，绕过一辆辆轿车和越野，拐了三道弯，踏入一片柔软的泥土里。
孩子们松了一口气，脚尖点地，在厚厚的积雪里踢踢踏踏，跳起欢快的舞步。
雪花飞溅，柱形的颗粒挂在裤腿上，不一会儿，两个人都成了泥腿子。
“哈哈哈，小云，你的样子好搞笑啊！”
“你不一样？”小云撇嘴，拉了拉背上的书袋，天色快要黑了。
“快走吧，晚了奶奶要担心了。”
“哎，来了！”
阿彬俯身攒起一颗雪球，笑嘻嘻地跟了上去。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山野间，霎那间千树万树梨花开。
天寒地冻，飞鸟各投林。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2.
这两个孩子，与班里其他人都不相同。
他们是留守在山里的，住着土窑洞的，朴实无华的农村孩子。
小云没有妈妈，爸爸长年在外打工，一年都不一定能见上一面。
家里只有她和奶奶，靠着门前的一亩三分地，勉勉强强维持生活。
小云喜欢种地。
盛夏时节，奶奶背着竹编的筐子，带着小云在地里穿梭，掰玉米棒子，摘圆滚滚的大西瓜。
知了没完没了地叫着，偶尔有青蛙跳出池塘，挨着她的脚丫，湿滑又冰凉。
阳光也好，晒在皮肤上，身心都熨帖，在脸颊上留下两抹透亮的红。
小云很喜欢这样的自己：皮肤是土地的颜色，脸蛋像西红柿，看着就让人高兴。
最值得一提的，是她粗黑的眉毛下面，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小云的眼睛是有思想的。
在学校的时候，她的眼睛是圆的，从中段开始极速下垂，让她显得又憨又钝。
老师讲的她听不明白，同学说的她不感兴趣。渐渐的，她被安排在教室最偏僻的角落里，腿边是扫把和簸箕。
“反正你本来就脏脏的，也不怕蹭，对吧！”
小云在县城过得并不开心，她的眼睛也跟着不开心，郁郁的，阴沉而潮湿。
而当她再一次回到大山里，那可就不一样了。
在见到门口那颗光秃秃的柳树时，她的眼睑会自发大张开，发出夺目的光彩。
这个时候，她就像是公主流落凡间，看见什么都新奇有趣，只想敞开胸怀，把天地都纳入心间。
她笑了，露出两排齐整的糯米牙，大声喊道，“奶奶，我回来了！”
3.
寒假放了两个星期，就快要过年了。
奶奶整日念叨，说爸爸今年怎么回事，回不回来过年，好歹给人传个消息。
小云喜欢过年，因为热闹的鞭炮和红火的灯笼，因为一家团圆，可以吃到热乎乎的包子，还有奶奶最拿手的烧鸡。
还因为，要过年了，爸爸的生日就要到了。
她固执地相信，爸爸今年会回来的。
老师说过，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做父子连心。
她是如此想念爸爸，那么是不是可以认为，爸爸也在某个地方，日夜思念着她？
奶奶杀了家养的老母猪，带到县城的集市上叫卖。
小云给她打下手，扬起甜甜的笑脸，卖力吆喝着，“卖猪肉喽，新鲜的猪肉！”
“哎，这不是小云吗？”
原来是娇娇来了。
她穿着簇新的棉袄，面庞洁白、头发乌黑发亮，小手被一个漂亮的中年女人牵着，笑吟吟地说，“阿姨，她是我同学。这么冷的天，咱们买点猪肉回去吧！”
“行啊！”
女人出手阔绰，像是有意给娇娇撑面子。
临走前，娇娇转过身来，伸手把脖子里的围巾扯开，娇声说道，“爸爸给我买的羊毛围巾太热了，还是你那个好，在哪儿买的，回头我换一个。”
“这个啊？”小云指着自己黑黢黢的脖颈，腼腆地说，“这是我奶奶自己织的……”
“奶奶真有本事！”
娇娇笑了，礼貌地说了再见。
小云看见，她围巾底下露出一圈亮闪闪的金边。
她记起放假前一天，娇娇站在讲台上，说起她的爸爸——
我的爸爸，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爸爸给我送了一条金项链。
我喜欢金项链，我也喜欢爸爸。
那时候，小云坐在最后一排，扫把倒了下来，砸到她的脚面，有点疼。
她低头，揉了揉眼睛，没有哭。
4.
回家的路上，小云跟在奶奶身后，透过风吹草动的声音，听到丝丝缕缕的泣音。
“奶奶，您怎么哭了？”
小云停下脚步，拉着奶奶的手。
因为干惯了粗活，那双手又粗又硬，干干巴巴的，没有一点美感。
可小云不觉得。
她喜欢奶奶，连带着喜欢那双手。
奶奶落泪，可怜小云幼年丧母，可怜她托生在这样一个家庭，跟着她过苦日子。
“可是我们不苦呀！”
小云眨巴着眼睛，乌黑的瞳孔里满是憧憬，“奶奶，今天咱们挣了钱，回去煮火锅好不好？”
火锅？这还不简单！
柴火高高架起来，铁锅里烧开了水，里面咕嘟咕嘟冒着泡泡。
浓白的鸡汤里，煮了新鲜的蔬菜，有红薯、山药、土豆、胡萝卜、小白菜……
窗户被热气熏出一层白雾，香味从门缝飘散出去，吸引了迷路的过客。
“喵、喵、喵～”
小云听见叫唤，打开门发现一只小奶猫。
“好可爱啊，进来一起吃吧！”
小云收养了奶猫，给它取了个名字，就叫雪球。
雪球是小云的好伙伴，她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
年关又近了，小云拆开提前买好的一盒泡泡泥，叫雪球过来。
“乖，爸爸快回来了，我们一起给他准备礼物吧！”
5.
除夕那日，小云天不亮就起床，站在大树底下等爸爸。
雪球怕冷，钻进小云的口袋里，睡起了回笼觉。
奶奶心情不大好，揭开锅盖，才发现灶台还是凉的。
“唉……”
今年，又要失望了吗？
“奶奶，您别发愁！”
小云不知何时跑回来了，小脸冻得通红，却还笑呵呵的，“有我陪您，两个人也是团圆啊！”
“而且，我们还有雪球呢！”
小云搬来一捆一捆的枯树枝，鼓起腮帮子帮奶奶生起火来。
胖乎乎的小手，揉面也很有一套。雪球蹲在炕沿上，看小主人勤快地干活，也想参与一把。
猫爪子沾上面粉，所到之处开出朵朵洁白的小花，成功逗乐了小云和奶奶。
“吃包子喽！”
夜幕低沉，山下亮起灯火。
小云盘腿坐在炕上，和奶奶一起看春晚。
“我们现在也是一家三口啊！”
抱着雪球，小云安慰自己。
家里的天线信号不稳定，电视卡壳了，小云竖起耳朵，清楚地听到了敲门声。
是爸爸回来了！
6.
爸爸连夜赶路，回来看望白发的老母，和他可爱的女儿。
“爸爸，快吃个热包子吧！”
小云高兴极了，献宝似的端出一笼包子，凑上去窝进爸爸怀里。
这个怀抱是不一样的。
冷冷的，带着一股浓浓的汽油味儿。
可是小云不嫌弃，她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
爸爸吃饱喝足，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个糖盒，“妞妞，给你的礼物！”
“什么好东西呀！”
小云好奇地打开，怕弄坏自己的礼物，挥手赶跑雪球，“等会儿才能让你看呢！”
爸爸的礼物，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干净的糖盒里，静静躺着一张贴纸。
小云拿起来，懵懂地看着爸爸。
“呵呵……”三十来岁的男人，因为生活所迫，看起来苍老了不少。
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笑着说，“妞妞取出来，贴在额头上，就是最漂亮的公主了！”
亮晶晶的心形贴纸，贴在皮肤上的时候，立时就发出晶莹的光彩。
小云高兴极了，在镜子前面打转，“哇，好漂亮，像红宝石一样！”
爸爸也被感染了，眼睛半眯着，声音里含着一点哭腔，“是啊，最美的红宝石，很衬我的妞妞。”
7.
爸爸原计划初四就走，小云好说歹说，总算让他留到了初六。
“爸爸，今天是你的生日，妞妞祝你生日快乐！”
“喵～”
“哦，对了，差点忘了雪球！”
小云俯身抱起雪球，对爸爸说，“蛋糕是我和雪球一起做的，做的不好，下次送个更漂亮的给爸爸！”
“哎、哎……”
爸爸含泪许下心愿，借着隐隐的烛光，看见小云眼里含着泪水，要掉不掉的，可怜得不像话。
他张嘴，“呼”的一声吹灭了蜡烛。
临走前，爸爸留下好厚一沓钱，叮嘱小云，“妞妞要好好读书呀，以后考上大学，带着奶奶来城里找爸爸。”
“行啊！”
小云挥手，笑着送别了爸爸。
开学以后，小云的寒假作业得到老师表扬，“完成得很不错，以后继续努力。”
期中考试，小云进步了十几名，座位也被调到了前排。
期末考试结束，小云位列班级第一，老师都不敢相信，让她上台发表学习心得。
小云写了满满一页纸，说自己来自农村，是个不那么优秀的孩子。
“我的家很穷，没有一件值钱的物事；我的衣服很旧，缝了又补，没一件是干净的；我的皮肤很黑，还有可笑的高原红；我的性格很木讷，不懂规矩，更不敢大声和同学说话。”
“可是我的爸爸告诉我，他爱我，因为我比所有的女孩都更可爱；他爱我，所以他宁可被工头责骂也要请假回来看我；他爱我，所以他坐最便宜的火车，站了整整一夜，为了省钱，连一盒方便面都舍不得买；他爱我，所以他小心翼翼，拾来别人不要的糖盒，给我送了一枚红宝石。”
“爸爸说，他爱我，比世界上任何一个爸爸，都要更爱他的女儿。”
“所以我想，即便是这样一个我，也是被深爱着的。我也可以做最骄傲的公主，可以树立最崇高的理想，可以为了理想奋力一搏。”
所以，我可以做到。
8.
还有一些话，因为当着太多人的面，小云没能说出口。
其实她知道的。
她知道爸爸在城里过得并不好。
爸爸的脸很黑，手很粗糙，亲她的时候，就连唇皮都是坚硬的，在她脸上留下浅浅一道印子；
她知道爸爸没有坐过飞机，因为飞机上不卖站票；
她知道爸爸没有吃过龙虾，因为她在课本上看过，龙虾的个头很大，而爸爸说的，应该只是虾皮而已。
所有这些，她都知道。
可爸爸却不知道，小云今年已经七岁了
她这个年龄，已经清楚地知道，真正的红宝石，是不会随随便便被装进塑料袋里的。
而她情愿配合得演完这场戏。
因为那些都不重要。
善意的谎言无需戳穿，而爸爸对她绵绵的爱意，却足以支撑她走完回程的山路。
年复一年，直到下一次团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