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捏着一根辣条坐在我身边往我嘴里送,我摇了摇头表示不想吃。她马上就送到了自己的口中,边嚼边赞叹着,转而又对我说:“你们小时候肯定没有这种美味。”
我沉吟着:“确实没有辣条,但我们有真正的美味。”
小时候,一到春季,学校就组织春游。那时候的春游不像现在这般到处是人和人造事物,那时候是贴近自然的。春游的地点常常是小河边。
阳春季节,世间一切都绿了起来,河水也青青绿绿的,河边的沙土地上茅草早发芽了。我们开始在地上不停地寻找,找茅草的嫩芽。后来才知道那不是嫩芽,那是茅草的花苞,我们叫它茅草肉。剥去茅草肉的绿皮,把白嫩的花塞进嘴里,慢慢咀嚼,感觉那味道可以用鲜美来形容,仿佛可口的肉丝。那一整天我们都会为此疯狂,找遍了整个河岸,口袋里和书包里全是。其实茅草的根也是能吃的,白色长长的根在河水里洗去泥沙,嚼起来味道甜丝丝的。不过,我还是喜欢茅草肉。这算是大自然在春季的第一次馈赠。
等再过一段时间,大约在五月的时候,楝树会开满淡紫色的小小的花朵,只要闻到它的清香,就证明麦子快要成熟了。等放了学,我会和几个很要好的朋友跑到离河岸不远的麦田,拿出小刀,割断麦秆,用草扎成一束束的。小伙伴们早已捡来了枯枝,用火柴拢起了火堆,拿一束青麦在手里,放在火苗子上烤。阵阵麦香飘来,我们迫不及待地把束放在手心搓出麦粒来,大把大把地塞进嘴里,大快朵颐,边吃边彼此看着,看谁的嘴巴黑,相互指着哈哈大笑。
麦子熟的时候,也不乏美味。我之前写过一种叫斑衣蜡蝉的昆虫,我们都叫它“花肚娘”,因为它的肚子是花的,为什么叫它蝉呢?我想大约是因为它进食的口器跟鸣蝉是一样的,都是一根管子,靠吸食树汁为生。这种昆虫我很喜欢吃,当然,也是要用火烤来吃。从麦垛上抓来一些麦秆,再找一根细铁丝,然后开始抓“花肚娘”。它有着细长的后腿,会蹦,还会飞,起飞之前要先蹦起来。只要它蹦起来,你就很难抓住了。经过多次失败,我发现,它是往前蹦的,只要你手迎着它的头去抓,一定能抓到,如果它蹦,刚好蹦到我的手心,但如果它想调转方向那就太迟了。我就用这种方法抓了很多,穿在铁丝上,点燃麦秆……烤肉的香气刺激着我的唾液腺,昆虫肉串被我一个个的吃下肚去。
麦秆也不仅仅是只能用来点火,其实麦垛在堆积发酵的时候,麦垛里会生一种昆虫,我查阅了很多资料,但至今我也没弄清楚那是什么,我也只吃过一次,还是外公烧给我吃的。那是一种像小指般粗,金黄色的虫子,明显是幼虫,我怀疑它可能会变成蛹,然后经过变态,会变成飞蛾。外公把它从麦垛里捏出来,把干燥的麦垛表面的麦秆点着,把它们扔进火里,等麦秆烧尽了,它们的表皮已经透明,里面仿佛有黄色的半液体状的油,很香,因为只吃过一次,我几乎已经忘记它的味道了。
暑假里几乎每天都是快乐的。大量的美食等着我们去食用,蝉,就在这个时期填充了我刚放暑假的那段时期。离家不远的河边,有两片小树林,一片是柳树林,一片是杨树林。拿着手电,提着小桶,三五成群地来到树林。当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先在小河里美美地玩耍尽兴,等天完全黑下来,我们就摸黑入林,打开手电筒,开始寻找潜伏在地下几年之久,准备享受这个盛夏的蝉。这比抓斑衣蜡蝉简单多了,它们还没脱壳,根本不会飞,也跑不快。不到一会儿功夫,我们就满载而归了。母亲会把它们用盐水泡上一夜,早上用刷子刷去泥土,放在油锅里炸。这种高蛋白的美味,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一直伴随了我一年又一年的暑假。
没遭遇下油锅厄运的蝉们都幸运地占领了小树林高高的枝端,这时候它们就比斑衣蜡蝉难抓多了,之后它们还会登场,现在让它们舒适地享受夏日的骄阳吧。
离小树林不远的地方种植着很大一片黄豆。这时候,黄豆还没有完全成熟,但一个个豆荚都已饱满,正是我们烧黄豆的时候,还是老办法,点火,把豆荚扔进去,闻到香气开始用小木棍把豆荚拨出火堆,那味道跟煮毛豆可不太一样,那种经过烟熏火燎的味道,不是水煮的能比拟的。
黄豆地里还有更美妙的事,站在地边仔细观看,看哪片叶子低低地垂着,翻过叶片来,十有八九就会有一只大青虫正在进食,这东西是豆天蛾的幼虫,很硕大,我也常紧紧地捏着它,让它来回扭动,以此来惊吓女生。我那时候还完全不知道这东西其实是一种叫做“豆丹”的美食,在某些地方,用它烹饪,可以买上天价,现在已经有很多地区养殖了。撇开这些不谈,我抓它也不全是为了吓女生,它还可以用来钓鱼,钓鲶鱼。把它从中间剪开挂到鱼钩上,垂进深水区,能调到硕大的鲶鱼,鲶鱼非常喜欢这种虫子,至于钓上来的鲶鱼该怎么吃,其实我们那时候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因为它不但很滑,而且肋下生有骨刺,它还会不停地摆动头部,用鳃下的刺来攻击,我们都被刺过,伤口在它自身粘液的作用下会变得非常疼痛,并且难以痊愈。鉴于此,只好拿回家让妈妈烹饪。煮汤,最好喝,背鳍上的肉嫩嫩滑滑,奇香无比。
大鲶鱼做不了,小白鲦倒是经常吃。钓白鲦我们喜欢用蚯蚓,并且红色的蚯蚓最好。红色蚯蚓最多的地方是一条路,那条路经常有军车出没。村里的麦子收割完毕后,很多村民就近就把麦子摊放在路上,军车一过,就起到了碾场的效果。如今麦子都收完了,路边还有很多没有清理干净的细碎的麦秆,这里就变成了蚯蚓的天堂,尤其是红色蚯蚓。在抓蚯蚓之前,我们还要干点别的事,当然与美味有关。这条路两边种满了梧桐树,此刻梧桐籽还青着,我们都爬上树,摘下梧桐荚装满裤兜,青绿的梧桐籽咬在嘴里噼啪作响,作为我们前往河边路上的零食。多年后我学习《阿Q正传》,读到阿Q与王胡比咬虱子,嘴里噼啪作响,我想跟这一路的梧桐籽声或许有些相似呢。
急水钓白鲦,鲦鱼的手感很是劲爆,或许是喜欢游在急水处吧,力气尤其大,往往鱼还没出水就能分辨个八九不离十。于是我们开始顶着烈日在河边钓鱼,热得受不了就跳进河水里玩耍一番。那时候的河边是极其容易调到鱼的,根本不用太多的渔具,一根竹竿,一段鱼线,一只鸡毛梗,一个缝衣针烧红折弯的鱼钩,足矣。如果在河边要吃烤鱼,还需要一根自行车的辐条,一端要磨尖,小刀也是必要的,刮鳞去肠少不了。火堆生起来了,小伙伴们都拿着各自的鱼串,撒一点家里带的盐,香味在滋滋声中飘散。新鲜的鱼肉嫩软可口,没吃完的把桶里灌点水,活的带回家。
美味充塞了整个暑假,马上迎来了开学季。往后的一段日子虽然不能自由自在,但美味还是少不了的。农村一般有两次收获期的农忙,一次是割麦子,另一次是收玉米。玉米在成熟之前,是可以烤食的。还是照例点一堆火,掰下一根来,不用剥去玉米苞衣。不能在火大的时候烤,要在火快要熄灭的时候,用剩余的火炭埋起来。木柴的烟往往熏得我涕泪横流,但为了这香嫩的玉米,值得。
成熟以后的玉米就不能这样吃了。但收玉米的时候是可以抓蟋蟀的,玉米地里有很多蟋蟀,就像烤斑衣蜡蝉一样,抓住它们,穿成串,就像所有的烤昆虫的味道那样,充满了狂野的,原始的,令人热切的感觉。
吃过了春夏的美味,如果说昆虫的肉哪种吃起来最过瘾,还是要数蝉。它们经过长达数年的,漫长的地下黑暗时光,顺利成虫,和我们一起度过了整个愉快的夏季,到了秋季的时候,在阳光下仅仅生活了几十天的蝉,它们的末日终于来临了。在小树林里,秋季的早晨,往往带着一丝寒意,潮湿的露水凝结在地面的枯叶上,它们精疲力竭地掉落在地面,还没有完全死去,只是冻僵了。我常常捡起它们,对着它们头部以下,腹部以上那块硕大的,用来鼓动翅膀的肌肉,暗暗垂涎。用铁丝穿起来,生火烤熟,咬在口中味道鲜美无比,经过成虫后飞行的锻炼,口感又嚼劲十足,并且最关键的是硕大的肌肉是其他昆虫无法比拟的。
但也不尽然,有一种昆虫就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凡见到有小朋友手里提着一只小桶,桶里装满了水,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小铲子,我就知道他要找什么了。牛或者猪之类牲畜的粪便。如果看到粪上面有个孔,就用小铲子铲去粪便,用小桶里的水往孔洞里灌,不一会儿,这只倒霉的蜣螂就不得不放弃自己辛苦做成的球状食物,爬出孔洞,这时候它就成了他的美味。长大后才知道,蜣螂如果没有烤熟就吃,是会中毒的。我小时候没吃过这个,并且发誓今生都不会吃这个,甚至连想都没想过要吃它们,只要一想到它们的食性,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瑟瑟发抖,也深深地为喜爱吃它的小伙伴感到悲哀。
套用鲁迅先生的一段话吧:不必说挂满枝头的洋槐花,雨后山岗的地衣,外貌凶悍的大牙土天牛;也不必说脆甜可口的高粱秆,漫山遍野的野山枣,香喷喷的烤番薯;更不必说挥舞着大钳子的河螃蟹,浅滩里的油头滑脑的泥鳅,马蜂巢里白嫩嫩的蜂蛹……没有辣条,没有膨化食品。我的童年里可尽是美味呢。
多少个日夜轮换,斗转星移。那些年作为小朋友的我和我的小伙伴都已远去,童年的美味早已消失在物欲横流的时代车轮中。河边再也没有茅草,麦田也变成了楼房,梧桐树早已砍伐殆尽,河里再也钓不到白鲦鱼。小树林消失了,蝉失去了栖息地,甚至连蟋蟀也很难找到了。记忆中童年的美味,现如今能原汁原味吃到的,怕是一样也没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