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看,奶奶又在看书了,边看边笑……”随着女儿的说话声,我将目光从厨房间的窗户看了出去,果然,我那九十四岁的婆婆,手里正在翻着一本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旧书,神情专注。她坐在一张轮椅里,前面放着一只八宝凳,高低正好。
这是一间约二十多平米的小屋,离围墙门很近,自从几年前婆婆从家里靠客厅的那个房间,搬到现在居住的这个房间之后,她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几乎就是把庭院里的那道围墙门打开。不是全开的那种,也就是把它开个门缝,方便外面的人如果要进来就可以直接进来,不必敲门。
过去婆婆还住在客厅里面那间屋的时候,她感觉很不方便,或许是人老了,怕孤独,她喜欢现在住的这一间,与外界仅隔一壁墙。换句话说就是随时都能听到墙外的脚步声,喧闹声。婆婆真的老了,她不怕吵。万般无聊时,索性搬只板凳坐在大门口,有人走过,就想着与别人搭话,你是谁啊?特别是见到老年人停下脚步,她会挽留人家多站一会儿,说说话。这种情况一般人都不会理她。
婆婆住的这间屋子在庭院的西面,庭院是围墙全部包围起来的。原本这间房屋是准备用来堆杂物的,可婆婆坚持要住,先生又重新请人改装了一下,由原来的一个窗变成了两个窗,隔出一间小小的卫生间,装了个空调,做了一个厨柜。就这样,婆婆非常满意,几年前刚搬进去住的时候,逢人便夸,她这个小儿子是如何如何的好,又如何如何的孝顺。一高兴,话就多起来,说儿子妈前妈后一直喊她什么的……当婆婆向别的老太太炫耀这些的吋候,竟也能听到有对她羡慕的声音。唉,还是你家儿子好啊,我们家儿子是一年到头难得叫上我两声……这个时候,我那九十多岁的婆婆是满脸笑容,一副特别开心、知足的样子。要是看见我,马上就对别人介绍,这是我家新娘子。“新娘子”这三个字是婆婆从年轻的时候就给我插着的标签。我都快五十岁的人了,但不知为什么她至今还要这样说。这当然也引来过别人的笑话。
前几天,我听见先生又故意逗他这位九十四岁的老娘。妈,你几岁了?婆婆说,我马上过了年要九十五了。那你感觉啊好?老太太马上答了一句,有你这个孝顺的小儿子,还好凑和……先生听了忍不住大笑。老太太也笑。
此刻,老太太正安静地把书一张张掀开,又一张张合起,两只深深凹陷的眼睛里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芒。其实我们都知道她根本就不识字,不过是想在那里打发许多寂寞的时间而已。风从庭院里那株桂花树的树梢一直吹到她满头的白发上,一绺绺,像沾满的雪花。
婆婆的一生是在辛劳之中度过的。十六岁那年,她和公公结了婚,期间生育了五个儿子二个女儿。直到四十四岁那年才结束生命中怀子、产子的疼痛。先生是她最后一个出生的孩子,除了溺爱,这对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一个并不景气的家庭来说,压在她身上的担子是非常沉重的。因为种种原因,抚养成人的只有一个女儿,三个儿子。好在她的儿女们长大之后成了家都自立门户,草房也好,茅棚也罢,一律自力更生。先生二十三岁那年,公公婆婆无能力为他建房娶妻,无奈之下,便有让小儿子去做上门女婿的念头,可先生年轻任性,不愿意。后来,大他几岁的小哥哥只好把自己辛辛苦苦靠做砖瓦挣钱建得的三间平房让给了我们做婚房。而他自己两手空空去了苏州。
我们结婚那时候,婆婆一个人要耕种六七亩地,从早到晚,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劳作上,和所有贫穷、愚昧、不知道命值钱的庄稼人一样,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金黄的麦子和绿油油的菜花地里。再累也要下田干活,生了病还要坚持。那些年,田地里有她永远做不完的农活。
记得有一次,我下班回到家,刚到门口就听见先生和他妈的争吵声从屋里传出来。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村上一个年轻女人自己整天在家打麻将,田里长满了草,因为我们两家的田地是紧挨在一起的,婆婆看不惯,就去帮人家拔草。这事后来被先生知道了,非常生气。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先生转业从事绿化工作,承包土地育苗、种树。每天请七八个人帮忙管理。而他自己则忙于销售和种植问题。每天出门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我婆婆,每一次他都要反复叮嘱,让她别去苗圃干活。面对这位七十多近八十的老人,他说也没用。等先生离开不久,婆婆还是照样每天出入那遍土地,帮忙浇水,锄草……干的热火朝天。有几次先生知道了大为恼火,但无济于事。婆婆站在一旁默默的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肯回家。等她儿子离开之后,她又重新拾起农具埋头做自己的活,全然不顾身边那些向她投来异样目光的工人。其实是谁也更改不了她勤劳的个性,想为儿子减轻一些经济上的负担。
如今,从秀士拆迁过来一晃又是十多年过去。而婆婆的身体仿佛也就是在这不经意的十多年里突然间就变得越来越苍老,大脑忽而清醒忽而糊涂。一个人时,总是唠叨着她那些一辈子也忘不掉的过去。七八岁帮人家放牛,十二岁帮人家带孩子,十六岁和公公成家……眼睛是一日不如一日。有时看着我叫她孙女的名字,看着她孙女又叫我的名字。给她开空调时,她总是提醒,一会儿不要忘记来给我关掉。胆子也是越来越小。夏天她会直嚷有蚊子,当你给她点上一盘驱蚊香,看见那红红的火头一闪一闪,她心里又会立即产生一些莫名的恐惧,坚持要你把它灭掉才能离开,直嚷着这样会引起火烧,让你哭笑不得。有几次她说身体不舒服,当医生来给她看过病打好吊针离开后,她又非说这盐水是过了期的,会导致死亡,不听家人的劝告,把针头拔掉,让你把她无可奈何……
写完这些文字,从窗外看出去,落日带走了一去不复返的光阴,天地间仿佛塞满了墨汁浸透的粮食…… 其实我们都知道,白昼从来不曾为谁停留。如今的婆婆再也不用为她满屋的儿女操劳、愁苦,看着她消瘦如柴,孤单无助的身体,我突发奇想,要是婆婆年轻时生活过的那一片天空也是现在的这一片天空,那该多好!可是,回到眼前,她那些昔日在原野上奔波劳累的身影又重新像一张张尚未倾泻出来的底片,缠着岁月的长风逐渐消失,再消失。
2019/0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