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
过年时,家里来了客人,是邻居魏叔。从小到大魏叔都会给我带吃的玩的,有邻居挤兑我,他会扶着我的肩膀说小姜也是我孩子,你们少欺负他。总之魏叔哪里都好,待我就像亲儿子,唯独有一点不好,就是他不是我亲爹。
魏叔来了我家,先把我拉到一边,给我塞了点糖,我不免笑了笑,其实我早就不喜欢这种糖果了。紧接着,魏叔拍着我的背嘀咕道,你爸这干的都是什么事儿……唉,你也大了,能独立就独立吧,尽量不要依赖他,知道不?
魏叔说“他”的时候,朝厨房里忙碌着做饭的背影努了努嘴,满脸警惕。我眨了眨眼睛,其实“父亲”的听力很灵敏,我和魏叔的话他都听得见。但为了让魏叔放心,我还是点了点头,说知道。
那年冬天,我终于把“父亲”偶然间弹出的那些流云般的旋律整合起来,重新创作了一首曲子。他听见了,鲜少有表情的脸上难得地露出笑容来,帮我把它命名为“云图六重奏”。
距高考还剩下几个月,我的钢琴也终于弹出了头。音乐老师听过我的曲子后也赞不绝口,让我参加一个省级的钢琴大赛,比赛地点就在大礼堂,拿了名次就有机会去全国表演。收到通知的那几天是我生命里最雀跃的日子,直到比赛当天早上,男人的一通电话扼住了我想要欢呼的喉管。基本没有主动打过电话的男人用不带起伏的声音命令我放弃比赛,专心高考,因为艺术这条路毫无意义,未来的机械演奏者将会比人类音乐家更有才华,我熬不出头。
早不管晚不管,偏偏这个时候管?我怒了,扬手摔上电话,背上琴谱冲出家门,毅然决然去了比赛现场。
人工智能的建筑设计,机械工人的精准搭建,偌大的礼堂美得巧夺天工。我蹭去手心濡湿的汗水,一步步踏上舞台,平息了男人那通电话给我带来的盛怒。我深呼吸后落座,十指按出第一个和弦,十七年人生里的全部苦难都烟消云散,只有零星的美好浮动在记忆的长河里。
如果没有他,我会怎么样?会走上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吗?
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裂开的响动。紧接着身下的琴凳一震,琴声被打断,我看见台下人们错愕而惊恐的脸。舞台地板上出现了一丝裂纹,瞬间扩散到墙柱上,而后是一声伴随着烟尘弥漫的巨大轰鸣。
后来我才知道,由于程序员的懒怠,过分依赖机器工人的智能,在编程时没有检查到位,导致礼堂建造过程中墙体材料严重错位,造成了一起人工智能时代罕见的“豆腐渣工程”坍塌事故。但这都是很后来的事情了,我只记得那时我茫然地跟着钢筋混凝土一起坠落,头顶的巨型水晶吊灯一同砸下,通体灿烂,熠熠生辉,就像是崩塌的人类文明。
当我第无数次被剧痛弄晕,又再度痛醒时,隐隐约约察觉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被运输着,耳畔是忽远忽近的仓促对话。
谁是这孩子家属?……快来签字……你是他什么人?
我…我是……
恍惚间,我的手被用力握住了。
我是他父亲。那个声音顿了顿,继续说,医药费的事情,请问,你们现在还有哪个厂家收购第三代人工智能的零件吗?
我竭尽所能把眼睛掀开一道缝,看见他撩起袖口,手腕上的一串黑色编码就像长在皮肤上一样刺眼。
“真想不到,您还有这样的故事。”沙发对面坐着的主办方啧啧叹道,“我们都以为您自小就准备好了接管您父亲的文化产业,原来您曾经还有段当音乐生的经历。”
“是的,我母亲生前很喜欢钢琴。我小时候翻过她的遗物,她在日记本里写到,音乐是比一切智能、一切哲学更高的启示。”我靠在沙发上,摊了摊手,“她的主修学科是心理学,和人工智能领域挂钩,只不过她是一直反对发展人工智能的。”
“和您现在的理念一样。”主办方肃然起敬,“不过,您不是绝对的反对人工智能,而是用温和接受的方式来保护人类文化,推崇人类与智械和平共处。在这一点上,您不仅继承了您母亲,甚至还有所超越。我想,跟您合作是正确的选择。”
“谬赞了。”我轻轻笑了笑,转了转指根处的戒指,轻叹一声,“不过我母亲后来很不幸,父亲常年工作繁忙,她患上了抑郁症,在我三岁那年离世。说来也奇怪,她一向反对那些东西,给我留下的临终礼物却是一个人工智能。后来我才明白,她给它创造了在当年看来是独一无二的程序,她把她对音乐的理解都留在了它身上,使它能够智能谱曲,并传授给了我。”
“我想冒昧问一句,您当年为什么没有继续音乐之路?”
“因为一起意外事故进了医院——那天正是我参加演奏比赛的日子。”我轻描淡写地答道,“当年我的父亲已经濒临破产,手术费是一位好心的邻居帮忙卖掉母亲留下的人工智能换来的。那已经是第三代的老款了,幸好编曲程序还值一点儿钱。唯一可惜的是,我一直怀疑它可以通过图灵测试,已经产生了自我意识,只不过现在它的零部件已经不知散落在何处,再也没法证明了。说到底,还是母亲经久不息的爱救了自己的儿子。”
我瞥了一眼主办方,观察他脸上的表情。他默然了一下,如我所料转移了话题,目光盯住我手上的戒指,重新开口:“您一直致力于保护人类创造的艺术品,这是其中之一吗?看起来有点像战国红玛瑙。”
“不,”我随意地覆掌朝下看了一眼戒指,“其实这是冰晶石,就是一种特种玻璃,不值钱。做机器人的材料而已,留个纪念罢了。”
我不用看也能猜测到对方脸上的尴尬,心里嗤笑一声收回目光,继续道:“现代人太热衷于以逸待劳了,几乎快成为生产工厂的空壳学校比比皆是,成群出现的‘机械心理留守儿童’,抑郁症和情感缺失症的比例也在惊人地增长,精神异化日趋严重……
“这就是我最终决定接手父亲公司的理由,不仅仅是因为他病重住院,我还希望通过与您合作的这次艺术展的召开,能呼吁人们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人文关怀上来。
“情感和创造力永远是我们身而为人的珍宝,这是人最本源也最需要保护的东西,任何所谓智能都替代不了。”
主办方听闻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贵宾室的门突然被人敲了两下,门外的秘书有些紧张地喊:“打扰一下,姜总,您的父亲在ICU病房……”
“等一下再说,没看见我在陪客人吗?”我打断他的话,主办方却很有眼力见地准备告辞,我陪同着起身,悠然笑道,“不过在某些方面适当发展一下人工智能也未尝不可,您记得我说过当年因为事故做过手术的事情——如果不是嵌入了一块芯片代替损伤的大脑皮层的话,兴许我现在就不能坐在这里与您讲话了……对吗?”
待主办方离去,门外突然闯进来一个人,不等站稳就急急忙忙开口。
“老姜!”年轻人是部门经理,也是魏叔的儿子,他满脸焦急慌张,“你爸……刚刚去世了!”
我愣了愣,转过头来看着他,慢慢地褪下手上的戒指,弯腰随手放到桌上。
“知道了。”我面无表情地用手指拢了拢领口,朝他摆摆手,“死亡证明还要一段时间吧?我先去给芯片充电,等会儿再过去。”
日光洒在桌面的戒指上,球形玻璃反射出未来般通透的冷辉。老魏比刚才还要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张着嘴,吃惊地看着我,一句话都吐不出来。
我慢条斯理地走到他身边,用恰到好处的力度不失礼节地拨开他,拉开门走出去。刚迈出门半步,我便惊讶地发现先前的主办方倚在墙边,并未离去。
“您刚才的对话令我很惊讶。”他说,“我决定重新考虑我们的合作。”
在我不解的目光里,他直起身子,留给我一个背影:
“您早就忘记了身而为人的情感,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失望的事情。以及……”
“您一定也早已不记得云图六重奏该怎么弹了,对吗?”
他侧过一点脸,在阳光的照射下,我这才发现,他那玻璃弹珠一样通透的眼睛交织着灿烂的光芒。
附注:《云图六重奏》这一曲名来源于电影《云图》,一部六线并行讲述人文演替的宏大影片,在此向我最爱的电影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