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姚安娜穿着一套灰色条纹的睡衣,那还是她通过网购买的,她甚至都不想去取,非要让快递师傅送货上门不可。
此刻,她站在十七楼的窗前,手里捧着一杯已经凉透的咖啡,轻轻地呷了一口,略微一皱眉头,又吐了出来。窗外,远处的长江大桥像一串珍珠将南北两岸连接在一起,夜间的灯光秀把整个城市映照得五彩缤纷。她就这样站着,已经站了好久了。
“其实我什么都不想要……”手机铃声在茶几上响了许久,屏幕在夜色中发出忽明忽暗的光影。她不想去接,知道那是妈妈打过来的,无非是想问问她,周末回不回家吃饭?
她随手打开室内的灯,屋里的家具和灯光一样简约,昨天打开的笔记本依旧是停留在翻开的那页,她也懒得关,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望着墙上一幅不知名的油画:简单的粗线条和一串葡萄。那是她在昙华林古街上淘到的,此刻,她仿佛自己就是个访客,无聊地打量着房间的一切。
她把凉透的咖啡放到茶几上,又走近窗边,盯着窗外。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想看着什么,脑袋一片空荡荡。
忽然,她的目光落在路边的一对小情侣身上,女孩“咯咯”的笑声隐隐约约地传过来,却像一把生锈的小刀挑拨着安娜的神经。
三十五岁了,结婚只有一年的时间,离婚后却一晃过了两年,至今仍然是传媒公司的一名小小职员。
姚安娜在心中默默地数落着自己的心路历程,也不过如此。她的嘴角挂出自嘲的笑容:那又怎样?生活不就是这样吗?有多少人是轰轰烈烈地生活着呢,这世上的大部分人的生活,还不就是像她办公室那台复印机一样,日复一日地吐出相同的纸张,千篇一律。
连马路旁的这对小情侣也是如此,读书、恋爱、结婚……
茶几上的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是妹妹打来的,姚安娜叹了口气,终于走过去拿起手机。
“姐,我和李钰决定结婚了。”妹妹姚安莉清脆而坚定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散发着喜悦的心情。“我已经和爸爸妈妈说过了,虽然他们还是有许多的意见,但最终还是同意了。周末你回来一趟吧,我们好好谈谈。”
姚安娜“哦”了一声,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钰是她的前夫,如今又要成为她的妹夫。这个曾经和她结婚一年的男人,最终选择了她那个活泼开朗的妹妹。她感到有些滑稽,她奇怪自己此刻的心情:既不愤怒,也不高兴,心里像天气预报说的“多云,无风无雨”,一片平静。
“知道了。”她最后吐出了这三个字,将手机调成静音,扔到了沙发上。
第二天周四,姚安娜像往常一样七点起床,洗漱完毕,换上一件米色衬衫和黑色西装裤。她照照镜子:镜子里的女人有着一张还算精致的脸,但眼睛下方已经有了明显的黑眼圈,嘴角的细纹在面无表情时格外明显。她涂了一层淡色口红,让脸色看起来不那么苍白。
她的工作也不算太忙,文员嘛,无非是文件处理、邮件收发、会议安排等基础性工作,也没什么成就感。公司里好几个姑娘都打算跳槽去从事其它工作,而姚安娜却觉得这工作挺好,平平稳稳,少操闲心。
除了工作,她就是整日待在家里。偶尔,她会背着相机,独自一人跑到市郊的黄陂山区,拍点照片。当然,这得看她心情。
周末那天,姚安娜睡到日上三竿,才想起妹妹的话,于是,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用手机叫来滴滴车,来到了宁安路父母的家。
饭桌上的气氛比她想象的还要尴尬。父亲一直都是那阴沉的脸,她看了十多年了。
那还是在她刚就读中学时,父亲因为下岗和他的厂长发生争执,竟然出手将厂长打伤。从那时起,她就没看见父亲笑过。母亲则不停地给家里的每个人夹菜,仿佛这样就能填补沉默的空白,妹妹安莉和李钰坐在一起,时不时交换一个眼神或轻触对方的手,这些小小的亲密举动对于姚安娜来说,竟然一点也无所触动,她好像视无目睹,又好像司空见惯。
“安娜,你最近到底怎么样?”母亲终于忍不住问道,“有没有认识新的人?”
“我很好。”姚安娜机械地回答,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嘴里,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你应该多出去走走,”父亲突然开口,声音粗糙而严厉:“整天窝在家里对着窗外发呆,浑浑噩噩的像什么样子。”
姚安娜放下筷子:“我喜欢看风景。”
“什么风景?”妹妹插嘴,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穷山沟里的石头?还是野地里的小草?”
李钰轻轻碰了碰妹妹的手臂,示意她别说了。这个保护性的动作让姚安娜胃部一阵绞痛。曾几何时,李钰也这样维护过她。
“我拍了很多照片。”姚安娜站起身,从挎包里拿出一摞照片,“上周我还去了大别山区。”
她把照片摊在桌上,姚安莉立刻大声嚷嚷:‘这是些什么啊?残破的土墙,从砖缝中钻出的野草,半塌的农舍门口开放的野花。”这些照片与饭桌上的五色菜肴形成鲜明对比。
“我就不知道你为啥一直都喜欢这些破破烂烂的东西。”父亲皱眉,一脸的不满,“怎么不拍点好看的?”
“我觉得很美。”姚安娜木讷地看着照片轻声说道:“它们真实地存在过,现在真实地消失着。不像人,总是戴着面具。”
饭局最终不欢而散。临走时,妹妹拉住姚安娜的手:“姐,我不是故意……”
“没关系。”姚安娜打断她,“祝你们幸福。”
出了门,姚安娜紧张的情绪一下得以释放,她抬头看见她居住的公寓,恨不得一下子回到那小小的蜗居里,那是多么地惬意和安全。
她按下十七楼的电梯,正要关门,一个男人背着双肩包匆匆地赶了进来。姚安娜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身子,眼睛盯着电梯里的显示屏,里面正放着某位明星做的红酒广告。男人穿着深蓝色衬衫和牛仔裤,头上散发着淡淡的护发素的味道,显然是刚理过头发。
“你到十七楼?”男人突然开口,指了指姚安娜按下的楼层按钮,“我也到十七楼。”
姚安娜微微点头,没有接话。电梯开始上升,行至还不到十三楼时突然剧烈震动了一下,然后停住了。灯光闪烁几下,彻底熄灭。
“怎么回事?”姚安娜惊慌地抓住了扶手。
“应该是电梯出故障了。”男人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别担心,紧急照明应该会马上启动。”
果然,几秒钟后,微弱的红色应急灯亮了起来。姚安娜这才看清男人的脸,四十来岁,五官端正,眼角有几道浅浅的皱纹。
“我叫王晨,住在1703。”男人伸出右手,“我们应该是邻居。”
“姚安娜,1701。”她犹豫起来,不知该不该和他握手。
男人也不介意,很自然将手指按向故障紧急通话按钮。很快,物业回应确定电梯里的人没事后,告知电梯故障,维修师傅正在赶来的路上,大约二十来分钟。
“电梯卡在十二楼和十三楼中间,看来我们要在这里待一会儿了。”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他们开始漫无目的地闲聊着。王晨说自己是金融分析师,整天紧张兮兮,忙忙碌碌,连理发也只能在下班的路上来完成。姚安娜则简单介绍了自己那枯燥无味的工作。当王晨谈到自己每周还要去荆门看妻子和孩子的时候,姚安娜注意到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你们已经分居?”她想也没想,便脱口问道。随后,她又开始后悔,感觉自己说话太唐突。
“是的,已经快两年了。”王晨望着她,有点尴尬地苦笑一下:“都是为了孩子,我们还没离婚,其实我早知道,她的身边已经有人了。”
姚安娜不知此时该说什么,只好点点头。就在这时,电梯门开了,电梯维修人员伸手将两个人拉了出去:“对不起,来晚了,你们换另一部电梯吧。”工作人员抱歉地说。
俩人摆摆手,走进另一部电梯。
“谢谢你的陪伴。”王晨微笑着说。“不、不,我应该谢谢你才是,不然,我一个困在电梯里面,那才可怕。”姚安娜盯着电梯门,缓缓地说道。
“有机会一起喝咖啡?"
姚安娜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十七楼到了,俩人各自走向自己的公寓。
回到家,姚安娜像平日一样,照例冲了一杯咖啡,开始望着窗外的风景。大桥的灯光依旧,江面上一艘货轮正在桥下缓缓通过。
她一直目送轮船直到看不见,这才听见屋外有人敲门。
“谁呀?”姚安娜放下手里的咖啡,把门打开一条缝,她看到王晨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瓶红酒。
“抱歉,打扰你。我实在是.…..不想一个人喝闷酒。”
姚安娜本应该礼貌地拒绝,继续她一个人的夜晚。但是,某种说不清的情绪忽然涌上大脑,让她下意识地取下门后的安全链,打开了大门。
“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儿没有酒杯,只有纸杯。”她说。
“没关系。”王晨笑了。“纸杯也行啊。”
那晚,他们将一瓶红酒喝完了。王晨谈起他在荆门的孩子,又谈起他和妻子是如何从相爱到情感淡泊;姚安娜则谈起她的摄影爱好,谈起她喜欢去偏远山区拍摄的那些无名野草和断壁残垣。
“那你为什么喜欢拍这些简单而粗犷的照片呢?”王晨好奇地问她。
“因为它们真实,不虚伪。”姚安娜的眼睛因为酒劲上来而微微发亮,“这些破墙、小草。它们不会刻意摆姿势,它就在那里,破败也好,沧桑也罢,都是它本来的样子。”
凌晨两点,王晨离开时,在门口顿住脚步,犹豫了片刻,低头吻了姚安娜。她既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回应。
关上门以后,姚安娜站在客厅中央,忽然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失落和空洞,她拿起茶几上早已冰冷的咖啡一饮而尽。
这就是开始。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王晨每周都会来她这里。他们也很少外出,大多数时候只是各自做自己的事情:王晨在坐沙发上整理他的金融图标、做计划。姚安娜则安静地站在窗前看她的风景。
他们在一起十分默契,从不去打探对方的隐私。姚安娜从未问过王晨他妻子的事情,王晨也从不去问姚安娜的过去。两个人在旷野中如饥似渴的旅人,共同解决着温饱,却从不分享心事。
这天周末,她的公司刚和一家公司洽谈合作事宜,留下了大量的文件需要处理,公司的小姐妹有的要赴约会,有的相约逛街购物,大家只好求姚安娜加班帮她们完成手头的工作,姚安娜一一答应。
等到工作完成,她回到公寓已是深夜,姚安娜发现王晨坐在她门口,手里拿着一罐啤酒。
“你没接电话。”他站起身,眼神中透露出担忧,“我有点担心。”
姚安娜这才想起手机没电了。她打开门示意王晨进来,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几乎站不稳。王晨赶快扶住她,什么也没问,只是轻轻抱住她。在那个瞬间,姚安娜几乎要哭出来,但最终还是强忍住了泪水。
“你想谈谈吗?”王晨轻声问,声音温柔而关切。
“没什么好谈的。”姚安娜尽力挣脱他的怀抱,语气有些冷淡,“没什么,同事们该约会的约会,该逛街的逛街,就这样。”
王晨点点头,似乎理解这种痛苦不需要太多的言语。那晚,他们相拥而眠,像两个在暴风雨中互相取暖的流浪者。
时间,像武汉夏天的雨水一样,匆匆流逝。姚安娜和王晨保持着这种奇特的关系:比朋友亲密,比恋人疏远。他们偶尔会一起吃饭,有时去看场电影,但大多数时候只是各自沉默。
直到那个雨天,平静的生活被彻底打破。
姚安娜正在整理上周拍摄的照片,手机突然响起。是一个陌生号码。
“请问是姚安娜女士吗?”对方声音严肃,“我是东湖路派出所的民警。王晨是您的朋友吗?”
姚安娜的心突然揪紧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是,怎么了?”
“他出了点意外。能请您来一趟东湖医院吧。”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出租车窗上流淌的雨水扭曲了外面的整个世界。姚安娜坐在后座,双手紧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紧张,事实上她和王晨之间并没有太深的感情,不是吗?
医院走廊的荧光灯,刺得她眼睛发痛。民警告诉姚安娜,王晨在火锅店由于与人发生争执,被几个小混混围殴,头部受到重击。
“他手机里最近的联系人是您。”民警说,“我们已经联系了他的妻子,她正从荆门赶来。”
姚安娜点点头,坐在走廊长椅上等待。一小时后,医生走出来,摇了摇头。
“很遗憾……我们尽力了。”
姚安娜没有听清后面的话,她的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她突然想起王晨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与其这样痛苦地活着,不如意外的死去更痛快。”现在他真的走了,以一种如此荒唐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王晨的妻子郑泓是在午夜赶到医院的,这个瘦小的女人,双眼红肿,想必是刚刚哭过,她的身边跟着一个高个子男人,应该是她的男友吧。
姚安娜站在走廊黑暗的角落,看着这对奇怪的组合与医生交谈,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局外人。
她应该上前自我介绍呢,还是默默离开。最终,姚安娜选择了后者。走出医院时,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悲伤。
三天以后。王晨的葬礼在一个阴沉的上午举行。姚安娜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去了,站在人群最后面。她看到了王晨年迈的父母被人搀扶着,看到许多她不认识的人轮流上前献花,还看到郑泓和两个小女孩抱在一起哭泣,她突然想起了她小时候,她和童年好友陈慧相拥在一起又哭又笑的情景。于是,她默默地离开了,没有和任何人说话。
回到公寓,姚安娜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照说王晨的死,应该让她感到悲伤,可她偏偏没有这种感觉,只感到脑海里一种奇怪的空白。他们之间的关系算什么呢?露水情缘,或者是两个孤独的灵魂短暂的交汇,也许什么都不是吧。
几天后,公寓物业打电话来,说1703室正在清理王晨的遗物,问她有什么想留作纪念的。姚安娜犹豫半天,终于从嘴里挤出两个字:“没有。”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保留他的东西,那些东西属于他和他的家庭的回忆。
那天晚上,姚安娜做了一个梦:梦见她的中学时代,两个青梅竹马的女孩子,携手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那是她和陈慧,一生的朋友,从五岁开始起,她们就在同一所学校读书,一同相邀上学,一同放学,她们在同一个院子,不管怎样,总在一起。她们是……与众不同的一对。
梦中她回到了中学时代,她因为考试作弊被发现,老师当着众多同学的面严厉批评了她。她心里认定是成绩优异的陈慧告发了她。在教室中央,她狠狠地抽了还在辩解的陈慧一耳光,周围同学愕然的目光像箭一样射向她,班主任老师也失望地摇着头。姚安娜意识到自己的冲动,想道歉,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当她伸手想拉住陈慧的时候,对方却转身跑出了教室……
姚安娜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窗外,长江大桥的灯光在夜晚格外明亮,倒映在漆黑的江面像破碎的项链。于是,她起身,坐到窗前,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望着窗外。
生活还在继续,姚安娜依然上班,依然拍照,依然每周会接到母亲的电话。
有时深夜醒来,她会恍惚觉得王晨还在沙发上整理金融数据和报告,但那只是月光投下的阴影,一个虚幻的梦。
周末,姚安娜依旧带着相机去了东湖。秋日的阳光温柔地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她举起相机,对准一片飘落的枯叶。按下快门的瞬间,姚安娜突然明白,她和王晨之间或许从未有过爱情,只是两个迷失的人在彼此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些孤独、痛苦和无奈,在相遇的那一刻找到了短暂的慰藉。
姚安娜不知道自己是否幸福,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她至少感到一种少有的平静:那种认命后的平静,就像她照片中那些残垣断壁,安静地接受时间的侵蚀。
她又走到窗前,像往常一样,望着远处的城市轮廓。
直到有一天,她在医院遇见了我,异常平静地给我说起了这段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