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佳节倍思亲。
我是祖父母抚育长大的。今年又正逢先祖父百年冥寿,在这样一个阴冷的重阳,更增思亲之情。
先祖父权国基,字仲嘉。出生在中国最风起云涌的时代里。我的曾祖父深受洋务派影响又曾经赴东洋学习工程,当时在民国交通部任要职,负责铁路、邮政等当时最新兴的建设,当时办这样的事,少不了和外国人打交道。祖父童年一定听到过曾祖父说日语,因为在他自己暮年失智之后,还喃喃念叨过我们谁也不懂的日语句子,只是,那时我们已经无法得知从未学过日语的他说的什么、又是如何会说的了。
祖父有一位家庭教师——那个时代叫做“家馆先生”,高天民先生:那是中国最早的一代新女性,我那仁厚的曾祖父把一处小院落赠送给了这位家馆先生。曾祖父当年的善良,让祖父在饱经中国的政治变迁之后,回京还有一个落脚之处。
爷爷对高先生非常好,高先生一直和我家生活在一起,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高先生是一位白发齐耳,戴一副玳瑁花色圆圆眼镜的老人,对我特别好。高先生终生未婚,按照老北京的习惯,我父亲他们叫她“高爷爷”而我叫她“高太太”。在我们的感觉里,高先生就是我们的家人。我见过一张父亲大学时代的照片,他在拉手风琴,而高太太坐在一张圈椅中听,慈爱地看着青涩的父亲。
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我爷爷是个宅心仁厚的人。曾祖父在祖父十二岁时就过世了,但无论是家庭教师高先生还是曾祖父留下来的“姨奶奶”,祖父都奉养终老,在我童年听到父亲一辈人说起,她们都是家中慈祥而受到敬爱的老人,想必和我祖父一家生活得其乐融融。
而我爷爷和他异母的哥哥关系也极为亲密,我童年常被爷爷奶奶带到大爷爷家去串门。当时香油极为珍贵,而每次我去,大爷爷都立刻叫给我蒸一个鸡蛋羹,还嘱咐“多放香油”,以至于我长大之后很不喜欢吃香油。
家世殷实,书香门第,这让祖父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在那个中国正经历新旧存亡之辩的时代,在这座古都在“北京-北平”之间变来变去的岁月里,我的祖父却过着平静和舒适的学生生活。
他是司徒雷登的学生。我曾经问他,学生运动的时候他在做什么。他说他回家了。我说您怎么不参加游行啊?他瞪大眼睛很认真地说,“诶!警察打人呢!”我当时无比失望:怎么有这么落后的爷爷啊!而他经常提起的在司徒雷登家里喝afternoon tea的事情,在我心里竟然也不以为然了。
很多年后,看《北平无战事》,廖凡演的那个特务,1916年生,学经济的,司徒雷登的学生,我跟父亲开玩笑说,这不是我爷爷吗?我父亲说巧合罢了。我当然知道是巧合,我心里清楚,在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会有人选择了在政治上站队,而我的爷爷不会,他永远是一个耽于安乐、没有恶习的少爷罢了,和这座城市的许多平民一样。
祖父写得一手很好的毛笔字——那是经常签在我的作业和试卷上,让老师赞叹的,给小小的我带来了极大的荣耀。我的字也是爷爷把着手教的。家里那些三希堂之类的字帖,都是怹留下来的。
祖父还说得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在我的童年——中国的7、80年代这是不多见的,我还记得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每个周二会早放学,我回家走到院子里,就能听见爷爷使用非常古老的英文打字机在翻译大部头的著作。幼年时,爷爷也给我念过英文的故事,他总是不耐烦讲下去,于是,我只记住了“Long long ago”……
我还在祖父的抽屉里翻出过四副很新的扑克牌,让我奇怪的是,那些扑克牌都没有大小王,祖父说那是专门打桥牌用的。后来,祖父的金兰兄弟聂国屏爷爷告诉我,我爷爷打桥牌打得很不错,也很喜欢打。
祖父也会打麻将。但是在我和祖父母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我从未见过他们打。直到奶奶过世之后,怹和我父母一起过年,为了不让怹太早睡觉,我那不会打麻将的母亲特为去买了麻将牌,逼着从来不会的我和她一起学了打麻将,加上父亲,来给祖父凑牌搭子。那时候,祖父已经得了老年失智,但是——怹还是赢了我们。
后来,父亲说爷爷不打,是因为奶奶不让。奶奶因为以前家庭的缘故,对打麻将十分痛恨,视为“堕落”,所以我们家的确是连扑克牌都极少玩的。
奶奶常常说起和爷爷相亲的场景,总提起的是爷爷唱了一段《沙桥饯别》,是唐太宗送唐僧去取经的唱段,是余派的经典唱段。祖父母都是戏迷,而我对京剧的所有爱好,也都起源于他们。
头一次去剧场听戏,就是祖父带我去的。那时候已经有了电视机,不过是黑白的,我在电视里是看见过京剧演出的。回来之后,我就闹了一个大笑话:我对祖父说,唱戏的原来是彩色的啊。这句话被祖父笑了很久。
童年家里来往着很多祖父母的亲友。有很多,后来我才知道,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比如有一位,每次爷爷奶奶提起总是叫他“大太子”,我从小就知道他姓袁。后来才在自己读书中知道,他的祖父是袁世凯。爷爷奶奶开玩笑叫他“大太子”。
那时候家里已经只有陋室一间了。爷爷退休在家,奶奶也只在街道做事,应该是不富有的。但是祖父母接待亲友总是留饭的,也从没有见过他们抱怨。有一次,爷爷说了一句“四菜一汤,国宴的标准”,其实也就是顺嘴一说,奶奶立刻制止,说,没什么好吃的多不好意,还说这种话。
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是爷爷接送我的。爷爷骑着自行车,我被放在大梁上,就这样送到政协礼堂附近的幼儿园。我记得我的同班同学里有一个大眼睛的男孩儿,他也是老人来接,所有的家长里,只有他的爷爷和我的爷爷是穿着干部服很斯文的样子的,我爷爷会和那个老人寒暄一下。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位老人竟然是前军统少将沈醉。
好像童年的时候,有很多和祖父单独相处的机会。记得祖父在西北定西下放的时候,我才三岁,会背毛主席诗词,他特别高兴,总是带着我背给他的同事们听。在定西,家里吃水是需要挑的,都是祖父去,而我也用一个小棍和两只小桶陪着我的爷爷一起。每天晚上,祖父要泡脚,有一个习惯,要把毛巾覆盖到脚背上,而我就是负责这一环节的人。很多年之后,我清晰地记得祖父那因为下放从事重体力劳动而扭曲变形了的脚——奶奶说,他是少爷胚子,哪里干得了这个啊。
祖父,在他三十五岁以后,受了很多很多的苦。
虽然亲戚们都抱怨说祖父娇气,吃不得苦,要不然不会让祖母跟着去,害得年少多病的姑姑一个人在北京,害得父亲叔叔们回京之后没有住处。但,爷爷在西北的生活,我是最清楚的,而我从没有听到爷爷说自己的痛苦。他倒是给我讲过一些他自己认为是趣事的情节:他在甘肃天水的时候,夜里回去,看见鞋刷子在床上,就伸手去拿,没想到那是一只极大的老鼠,一下子跑了,吓了他一大跳。
我有很多和祖父的合影。我最喜欢的一张,幼小的我手里拿着一支冰棍,爷爷穿着灰色的干部服蹲在我的身边。和爷爷出去,永远有吃的,我父亲对我说“你小时候的照片手里永远举着吃的”——那时候,我和爷爷是彼此喜欢的。
后来,读小学之后,不知道爷爷是不是还喜欢我,但我很不喜欢他。因为他总是管我,让我做我不喜欢的事。他脾气很大,会大声凶我,而我也总觉得他说的不对而顶撞他,虽然总是以我被制裁结束,但因为有在奶奶的庇护,我有点有恃无恐,不喜欢爷爷,也欺负他——比如,描他的字写假条去糊弄老师(这倒让我的字写得好了),骗他说过队日而逃出去同学家玩,趁他打盹儿而故意少读了几遍书,还向奶奶投诉我发现菜里有虫子而他还给我吃……
直到我大学毕业前,奶奶去世,他失智。我再次回到他的身边。失智的他只记得往事。他会不停地往我们当年老宅的电话号码打电话找我,以至于姑姑不得不在电话上贴着字条提醒他。他记得我,弟弟妹妹们的名字他后来都不记得了。
祖父的身上永远带着一些孩子气。比如,说了惹人讨厌的话,或做了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他会得意窃喜,尽管总是被奶奶和姑姑批评。最突出的就是:嘴馋。
童年时,怹单独带我在家吃饭的时候,我们会吃一种叫做“肝儿腻”的食物,应该是那个时代的高脂肪高蛋白食物了,一个小小的罐头,不便宜。我小学时,早饭吃炼乳抹烤面包片,这种吃法我的同龄人很多只在电影里看过。因为爷爷嘴馋,我跟着占了不少光。祖父暮年失智之后,尤其控制不住吃。怹的身体很好,没有血糖血压之忧,但是他那种吃法,也还是让人心惊。有一次,午饭前,我让怹洗手之后坐在客厅里,等我洗了手出来,发现怹把十几块高粱饴都放在嘴里了!还有一次,怹以为水仙花盆里的石头子是糖,放在嘴里,结果发觉不是,就偷偷地扔在沙发后面的暖气夹缝儿里,害得家里打扫的阿姨一颗颗去抠出来。
祖父的把兄弟都是中学同学,青春结交,一生四散仍有书信往来。聂国屏爷爷后来成了河北大学教授、外文系主任,严东生爷爷更是成了两院院士,而爷爷却只是一个从铁路局会计退休的老头儿。这和他燕京大学经济系的学历毫不相称。但是,又有什么呢?他早年是北京城一个殷实人家的乖少爷,中年虽无法躲开中国历次政治运动而能幸存,晚年是平静守礼的北京小老头儿,他喜欢的不就是悠然平静,享受视听之娱、口福之欢,亲友谈笑地度过这一生吗?
这样想来,爷爷生无所憾了。
祖父留给我的,或许是比叱咤风云的传奇,更深沉的生命教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