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公裴度和胡证同一年科举及第,两人经常结伴游玩。裴度和胡证之间的友谊,大概就跟马克思和恩格斯之间的友谊差不多。我小学学过一篇课文,题目叫做《伟大的友谊》,这篇课文讲的就是马克思和恩格斯两个人的事。我现在还对那篇课文的插图记忆犹新,上面的马克思和恩格斯看起来,就像泰森和霍利菲尔德一样强壮。他们的脖子青筋暴跳,他们的胸大肌发达无比,简直要撑破他们整洁的衬衫和笔挺的西服。在那以前,我还从没有见过这么强壮的男人,于是十一岁的我对这两位伟大的导师充满了肉体上的崇拜。现在我后悔了,因为假如我早一点知道胡证的话,我就不会轻易地景仰两个外国人。
胡证的块头,比插图上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加到一起还要大,他站在唐朝并不安稳的土地上,就像一座坚实的铁塔。唐朝的铁塔胡证经常为自己的力气感到苦恼,因为他总也找不到得心应手的兵器。胡证小的时候,他的父母请过一位江湖上颇有名气的教头教胡证练武。那位教头走到胡证家的院子里,把脚垫到兵器下面,一提小腿,手自然地往前一探,兵器就到了教头的手上。小胡证觉得他老师这几下非常潇洒,也想照葫芦画瓢。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把脚垫到兵器底下去,结果他踢了兵器一脚。这一脚的后果就是,教头捂着脑袋,血流满面,冲着小胡证和他的父母指指点点,骂骂咧咧地回家去了。
小胡证站在院子里,呆呆地看着老师连滚带爬地离开,脑袋和心里都是一片空白;而胡证的母亲则一个劲儿地埋怨孩子他爸,干吗给胡证备了把那么重的兵器。胡证的父亲说,呸,那把四十来斤的兵器本来是给教头预备的,谁料想那个教头奔着那把不到二十斤的就去了。
从那以后,再没有教头敢上胡证家蒙钱。小胡证百无聊赖,于是决定自学成材。在那几天里,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一柄月牙状的铁棍在胡家的院墙里面飞来飞去,经常可以听到东西破碎的声音以及仆人丫鬟们的哭爹喊娘。方圆五里以内,再没有卖菜的、卖艺的、或者卖身的经过。比衬着院落里面的嘈杂和喧闹,胡家那片住宅区显得十分宁静和安详。后来胡证带兵打仗的时候,也常常能够感受到这份宁静和安详。那个时候胡证拎着他依然不够得心应手的兵器,站在一群死人和死马中间,觉得自己非常孤独。
胡证的父母为了保住自己的家业,千方百计地销毁了方圆五里地内能够找到的所有兵器,并把原来放置兵器的架子插满了毛笔。相比于兵器来说,毛笔又细又短,为了能让兵器架子物尽其用,胡证的父母特地找人制作了一批兵器大小的毛笔。远远看上去,这些毛笔就像一把把的墩布。胡证白天在一群白发苍苍的监督下,用小毛笔书写着子曰诗云;晚上一个人跑到院子里,挥舞着墩布,像现在电视上那些民间艺人一样书写着自己的人生理想。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的胡证,是被迫及第的。
裴度也是被迫及第的。裴度的身板用李贺的诗来形容,就是上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裴度的父母也给裴度请过教头。当时教头指着地上那柄不到十斤的铁棍说,来,随便耍耍我看。小裴度蹲下身子,双手抓住铁棍,上身后仰,龇牙咧嘴,整个身形就像一个括弧完毕。教头看着裴度啊呀呀呀半天,转过身去,向裴度的父母抱一抱拳,呵呵,这个……令郎恐怕不太适合习武;若专攻文章经典,兴许能有所成。话音未落,教头的脑后传来一声稚气未脱,师……师父!……我……我举起来啦!教头还没来得及扭头,就听见一道响亮的哐啷。一张红得发紫的脸迸发出惊天动地的哇呀哇哇,那柄不足十斤的铁棍舒舒服服地躺在了裴度的脚面上。
从那以后,裴度每天除了饱读儒家经典,还要走到院子里,尝试着举起那柄不够十斤的铁棍,这一行为逐渐成了裴度锻炼身体的唯一方式。每天晚上,我们都能站在裴度家的院墙上看到那个括弧完毕。不管刮风还是下雨,或者下雪,裴度都会执着地走到那柄铁棍跟前,然后伴随着一系列优美漂亮的动作,发出啊呀呀的声响。就这样,裴度从十斤,举到了十一斤,从十一斤举到了二十斤,从二十斤举到了三十五斤,在这个过程中,裴度不但学会了抓举,还学会了挺举。裴度跟胡证及第那年,他已经能够举到四十斤了。
在那一年,很小的时候就能够轻易踢飞四十斤铁棍的胡证,和很小的时候就让不到十斤的铁棍砸得哇哇大哭的裴度,结下了深刻的友谊,就像插图上的马克思和恩格斯一样。马克思一直接受着恩格斯的帮助,可全世界的人都把马克思的名字放到恩格斯前头,连恩格斯自己也不例外。如此看来,裴度和胡证简直就是这对伟大导师的中国翻版,因为裴度也接受过胡证的帮助,可是好些人都知道裴度,却没有几个晓得胡证这个名字。
小学的时候,我的语文老师告诉我,马克思和恩格斯有着非常深刻的友谊;而我看着插图上的两位导师,他们剑拔弩张,怒目圆睁,恩格斯的拳头还凿到了堆满书稿的桌子上,当时我觉得这两个强壮的男人马上就要扭打起来。上到大学以后,我们系的才子点着头对我说,对,没错,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确有过不睦的时候,他们的友谊根本没有那么深刻。
在我记事的十几年里,我经常听到这样截然相反的结论,在这些结论中间,我常常搞不清楚,究竟谁说的是对的,谁说的是错的。现在我终于明白,可能有些事情,甚至是所有事情,根本没有办法搞清楚真假。所以,当我讲起裴度和胡证的故事时,心里面非常忐忑,怕有人跳出来骂我胡说八道;然而我随即又觉得坦然:虽然我没有办法确定这个故事一定是真的,可同样没有人能够肯定它一定是假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