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村庄,白杨树的叶子还负隅顽抗那炫目的金黄,它阴着脸,有秋风刮过,沙沙作响。
雨在慢条斯理的下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秋风唠着闲话,晨曦还在过着阴雨天,安然地睡着懒觉。
如此静谧的清晨,公鸡是恪尽职守的,它是村庄清晨的钟声,狗也用几声狂吠,和着公鸡嘹亮的男高音,唱起了二重奏。炊烟惺忪着眼睛,从烟囱里冒出来,来打量个稀奇。
一辆拖拉机停在西边离村庄三里路的小桥头上,村里的王七媳妇好像在桥头等了好久,急不可耐地翻身坐在四轮车的翅膀上,拖拉机哒——哒哒地拖着长长的尾音疾驰而去。
雨下得星星点点,稀稀拉拉的,王七媳妇拿出一面小镜子,另一只手扶着拖拉机的主驾靠背,只见镜里的自己粉擦得有些零乱,口红也胡乱的往外漫延。
她试图把脸上的犯罪现场打扫一下,拖拉机的颠簸使她扶着靠背的手离开了又快速的攥紧。
因为四轮车的惯性,坐在翅膀上的危险系数是相当高的,于是她脸上的妆容就像画皮一样,裸露成了妖精。
四轮车以最大的马力疲于奔命,霎时就跑远了。村庄鸡鸣狗叫,鸭鹅不知深浅的擒着个虫,叼着个谷粒也嘎嘎,哇呀地叫着……
傍晚,夕阳已把天边染成了东北大花布,都说早晨下雨一天晴,这不,就早晨下了那点儿金豆子,正好把黄豆即将蹦出的愿望,让这点雨水给憋了回去,于是割黄豆也不扎手了,黄豆粒儿老实地被关进了荚里,乖乖地等待着宰割。
干了一天的活儿,迎着那清爽的秋风,顾不上疲惫,瞅着那霞景,心旷神怡。
当我走到赵家大嫂的门口时,赵嫂正在用力地拿着木棒拍打着半生不熟的芸豆,看我过来,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对我说:"芬啊,你大哥走了!"我一脸懵懂,"上哪儿去了?这大秋忙的时候!"只听赵嫂喑哑着嗓子说:"跟王七媳妇跑了!"她用手指着隔了一面篱笆墙的王七家。
都找了一天了,有人看见王七媳妇擦得像个鬼似的坐在你大哥的四轮子上了。赵嫂的失落和悲凄没有写在脸上,心里却恨得牙根都直了。
这会儿赵嫂还没忘了旋回屋去给我拿了一张芸豆馅儿的饼。我一边吃着软软糯糯的芸豆饼,一边没长心似的劝着赵嫂:"嫂子,你等着吧,我看哪,好像不是跑了,可能出去办事儿去了,过几天就回来了,你别往坏处想!"
赵嫂一边扒着手里的青芸豆,一边幽幽地对我说:"傻孩子,真跑了,不会回来的了!你大哥把家里的钱都拿走了,四轮子也开走了,走的时候一句话没跟我说,要是出去办事儿,得跟我知会一声啊!"
我寻思平时那王七媳妇,在赵嫂家里就跟赵哥打情骂俏的样儿,就气不打一处来,忿忿不平地说:"就是那王七媳妇,早就看她不正经,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孩子也不照顾,听说就王七他妈经管,她一天天招蜂引蝶的,是她勾引你家大哥私奔的!"
"你大哥也不是那好人,不能尽怨人家,你看你大哥平时看人家王七媳妇那眼神,我早都感到他们两个不对劲了。只是碍于脸面,没揭穿,害怕村里人笑话!"赵嫂回我的话说。
我手里的饼子还没吃完,心里却被赵嫂的境地给弄得不是滋味,堵得满满的,顿时可怜起赵嫂来了,赵嫂虽然长得平平常常,却一脸的和气,跟村里老少都处得非常默契,被称为贤惠。我虽然跟她相差好多岁,但却愿意去她家里串门,她也把我当成妹妹看。
而王七媳妇呢,跟赵嫂家还沾点儿亲带点儿故的,她平时没啥事儿总来赵嫂家串门,她们只隔着一面篱笆墙。按辈份还要给赵嫂叫婶子。
她长着一双招魂的眼睛,像两汪秋水,嘴巴有点儿厚。啥活儿也不干,王七娶了她,就当祖宗把她供上了。她一天就跟个秧子一样,村里四处飘荡,抽着烟还喝点儿酒,有时还爆粗口。
记得那次我跟她一起去赶集,在水果摊位上,我看好了那又圆又红的苹果,她也说:"这苹果肯定甜,我也买回去几个。"等我把苹果买好了,她却左挑右捡的说不买了。等回家的时候看到她在集市上偷的苹果比我买的还多。
她娘家在离我们村有三里路的另一个村上。听说她妈妈不知是跟人跑了还是死了,她跟外婆一起长大,十六岁那年,我们村里的王七去她们村走亲戚,于是就成了王七媳妇。比王七小五六岁吧!
话说农村的日子好像不急着流过,你也感觉不到时间的真正存在。安静的炊烟每天清晨都在天边还泛着鱼肚白的时候,出来散步。缓慢的,冗长的在房屋的上空闲逛。
赵嫂家土砖结构的屋舍里传来打骂孩子的哭闹声,只听赵嫂哭骂着两个孩子:"你们能不能让我省点儿心,你爸走了,你们都不去上学,以后没文化到哪里都不吃香,一辈子吃苦力!你爸走了,我们也得好好活呀!"
赵嫂的眼泪自从出事后第一次落下,"你们咋这么不争气啊!"她哽咽着说。只听她女儿燕子接着说:"打死我也不去上学了,班上同学都知道我爸跑了,成天取笑我,我没法去读书了!"儿子也附合着姐姐一起说。
赵嫂坐在炕上,泪水戛然而止。她擦了擦,下了地。拿着簸箕向场院走去。
场院里带梗的黄豆堆此起彼伏的,每家都有几堆,快打场了,要用四轮车带着碾子一圈圈的碾压,看着村里一家家的都在自家的场院忙活着,看着形单影只的自己,心里翻江倒海的。孩子们又都不去读书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还好赵嫂的黄豆在村里人的热心帮助下总算收了回来,赵嫂有空闲就托人打听和寻找赵家大哥的下落。后来听说他在我们北方一个偏远的小镇里落了脚。
王七媳妇在这个小镇落了脚之后,又开始了游手好闲的吃喝玩乐,而赵家大哥本是一个会过日子的人,平时很节俭的,看王七媳妇把他辛苦赚来的钱如流水一样花出去时,心里有些想念从前那种妻贤儿女绕的幸福平淡生活。
在一次激烈的争吵之后,赵家大哥又开着他那辆拖拉机,车兜里面装上四个月前购置的柴米油盐,走走停停的往家的方向行驶,留下王七媳妇哭天抢地,骂声孤寂。
冬天的北方雪来得很快,中午的太阳把雪融化得像一块块的白补丁,屋脊上,柴堆上,收回的玉米棒子上……雪在阳光下腼腆的露着怯意。
今天轮到给赵嫂打玉米了,我自告奋勇,早早就来到她家的院子里,挎着从家里自带的柳条筐。因为打玉米要用筐装起玉米穗子,然后倒进玉米机里。
在玉米机下收玉米粒的赵嫂脸上落满了玉米皮屑,在我与她的视线对接上时,她给我使了个眼色,把我叫到离玉米机很远的地方,此时玉米机前许多人正忙得热火朝天。
她神秘的对我说:"你大哥昨晚上回来了!"啊!啊!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赵嫂一脸喜悦:"真回来了!跟王七媳妇干仗了!"我于是问赵嫂:"回来了咋没看见大哥出来打玉米呢?"赵嫂用意味深长的眼睛看着我说:"他害怕村里人笑话他呗!"
赵家大哥回来的消息在村里沸腾了,村里爱管闲事的婆娘们劝赵嫂说:"他都跟人家小媳妇跑了,就别要他了,这种男人说不定啥时候还得跑!他把家当旅馆呢,想走就走想回就回啊?"
虽然赵哥只走了四个月,赵嫂的两个孩子都辍学了,孩子们见了谁都怯生生的,赵哥回来以后成了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进的。谁家婚嫁办个喜事儿了,他都躲远远的。偶尔不小心碰见隔壁的王七时,因为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尴尬又愧疚。
赵嫂表面上又恢复了从前,但他们暗地里也开始有了争吵,有时夫妻俩个还动手打起来。隔阂像挥之不去的乌云,在天空留下了痕迹。
赵哥的视线总是局限在隔壁的篱笆这面,不敢往那边扩散。那面王七的老婆跟赵哥跑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她干了坏事儿,在外面没脸回来了。
王七的孩子还是他妈妈照顾,他在外面打工时认识了一个女的,有点儿胖,但心地善良。后来娶回家做了媳妇,平平常常地过着日子。
赵哥从前就很腼腆,自从出了这次事儿后,头低得更低了,村里人都被时间给忽悠得蒙头转向了,都淡忘了这一次的私奔。
然而赵哥的身份在村里变了,正经的村里媳妇见了赵哥就像避瘟疫似的。
他好像得了抑郁症,他害怕见人,他不敢听人说起有关私奔的事儿。赵嫂虽然贤惠依旧,却忘不了那四个月的漫长。两个孩子辍学了再也没有重新背起书包。
秋天跟着冬天就都一起过去了。雪等着春天把自己融化,却不想因此变得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