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夜祭
文丨素国花令[莫落血棠]
是夜,月上中梢,温从戈草草对付口饭,携了身晚霜进了房门,暖烘烘的热气一烤,方觉身上暖些。
他虽为楼主,可凡事大多亲力亲为,身边也没有贴身照顾的厮侍,毕竟在这地方,有些人有些事,都是不得不防的。
狼犬抖了抖身上的毛,蹲坐在地上吐着舌头摇尾巴,温从戈弯了弯眸,弯腰拍拍其后颈:“岁三,把榻上那本书拿给我。”
狼犬仰了仰头,几步跑了过去,温从戈凑近炉火搓了搓手,待指尖回暖,方走到桌案边研墨。
狼犬去而复返,一抬爪将那残损的书放在桌上。他望着那本书,想着前几日在山下遇到的人。
本想逗逗那迂腐的木头脑袋,结果人家可倒好,一枪把书捅破了。
温从戈嘴角抿了抿,暗叹一声。
他认命的将镇纸压着的一摞纸张拿过来,随手翻了翻,取干净的纸铺陈,挽开袖子执笔添墨,小心翼翼将残损书页翻开。
腕间铃铛随落笔作响,他将书上的内容誊抄在新纸上,狼犬便乖巧地扒在旁边瞧着,偏着脑袋偶尔抖抖耳尖儿。
温从戈微觑其一眼,弯眸笑了笑:“等过几日,这边的事估计也处理完了,到时候,我们就出去玩。”
他一边以不熟练的簪花小楷临摹,一边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半晌,又叹着嘀咕一声儿:“像阿姊这样的小姑娘,是不是都喜欢这样的爱情故事?”
温从戈将写完的一页铺在一边儿晾墨,又看了看剩下的内容,指尖翻开下一页,将破损的地方聚敛,拉近油灯看了看,继续写下去。
这一抄便抄到梆子声响,子时已至。温从戈只觉腕间发酸,书也誊到最后一页,他咬着牙忍着放下笔的冲动。
待落下最后一笔,方才将笔洗干搁置,他揉了揉手腕儿,扬臂伸了个懒腰。
“啊——终于。”
温从戈起身倒了杯水,壶中水已经凉透,他抿了一口方觉头脑清醒些,把该带的东西打包好时,墨迹也差不多干掉,窗外风声起,他垂眸将纸张聚拢,订装成册。
温从戈弹了弹书封,看着上面的字,难得愉悦,语气也轻快几分:“这不就跟新的一样了,带给阿姊,她应该会喜欢的吧?”
他拿起包裹,拍了拍狼犬:“我们偷偷去,你去后门等我。”
狼犬聪颖地抖了抖耳朵,摇着尾巴跑了出去,而温从戈,将斗篷披好,一拉兜帽遮住发丝,顺手拎了两坛酒。
温从戈走出门后脚步一点轻功掠起,身影如魅般隐在暗处,他避开楼中巡岗,从墙头翻了出去。
温从戈不想被人找到的时候,便是他自己的暗卫都找不到。
出了楼中居住的范围,他打了声儿几不可闻的马哨儿,盗俪于山道疾步而来,临到他身边时,他脚尖点地,手抓到缰绳翻身上马。
马速不减,狼犬也跟着跑起来,满身黑绒绒的毛发被吹的向后。风从温从戈脖颈处灌进衣物,丝丝凉意,现下被风一催,方觉太阳穴生疼。
如霜月光下,山路越来越窄,穿过林间小道,远远的,能听见泉水湍急流动。
红衣公子勒马收缰,潇洒地翻身下马之后,方才深吸口气,身心放松。
水流坠落山泉,泉水反着月光的银辉,积雪尚未消融,呼气时雾色朦胧。
他牵着马缓缓走上南坡,一座孤坟立在南坡之上,碑上无字。
这地方很好,见花,见月,见蝴蝶迁徙,见星辰聚散,无人来,无人扰。
温从戈松开缰绳,弯眸笑起来:“阿姊,一个月时间又到了,我来看你。”
素白指尖抚去了碑上积雪,他放下包裹,从中取出紫檀香燃香搁置,又将一袋糕点放上。
“阿姊最喜欢的花饼。”
墓前清出一片空地,他将冥币黄纸引燃,垂眸将那本新誊好的书丢进火里,借着微弱的火光,指尖回暖。
狼犬靠坐在他身边儿,他抬手取了酒,将一坛放到墓前,启开另一坛,仰头灌了口。
烈酒烧喉,温从戈眯着眼睛抬手擦了擦唇畔的酒水,轻轻开口:“很久很久以前啊,有一位怀才不遇的画本先生,他画的东西没人看。他以为这辈子都要穷困潦倒,碌碌无为。他甚至觉得,自己写的东西,都是垃圾。”
声音顿了顿,嗓音柔下几分:“可他遇到了一个惊为天人的姑娘,她懂他的才情,懂他的不甘…”
缓缓倾诉着过程里他尚不可知的情绪,时间流淌而过,地上的灰烬,被风吹散,他饮口酒水润嗓,将故事收尾。
“那个先生染了病,他不愿牵连家人,便求到了一位贵人那里,他求贵人照顾好他的家人,他可以答应贵人提出的任何要求。贵人告诉他,要他在死前写一本孤本。”
温从戈微微眯眸,勾唇笑了笑。
“先生完成了那本书,贵人用三百两黄金买下了那本书,可先生早已病入膏肓,那钱自然就送到了他家人手里。”
“贵人派人说了谎,说先生啊,随一位老爷游历山河,为那老爷单独写书。先生的夫人温柔的笑着,应了。故事到这里…结束了。”
倒也并非如此,那先生不堪病痛,哭求着让温从戈下杀手。
那场景依然历历在目。
一条命,一本书,换三百两黄金,守家中老幼一生无忧…
温从戈自是不会说,他只抿了抿唇,将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托着下巴开口。
“我不通这些,可还是想讲给你听。阿姊你说…一本破书三百两黄金,值吗?”
值吗?那是一条人命下的阖族生计,不值吗?那又是个无他紧要的人。
空中飘飘洒洒落下雪花,温从戈攥了攥冻僵的指尖,吸了吸鼻子。
“以前阿姊给我讲故事,现在倒好,反过来了。这样也好,阿姊本来就该被好好捧在手心里。”
“阿姊,我…我认识了很多朋友,过得很开心,你不用担心我。”
他抬手触碰着冰冷石碑,微微垂眸,神情染了几分落寞。
“可是没有你在…”
话到这里,他声音一顿。
罢了,这种事不该说。
温从戈收回指尖摸了摸鼻尖儿,语气轻快起来:“啊不,我是想说,我很快就可以离开雾孤山了,到时候,我就去山下寻个小媳妇儿带回来给你看看。”
他起身时垂手微微攥紧,扬起一个明媚的笑。
“世人讲究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阿姊,我不死心,也不甘心。”
他微微仰头看了看天色,有雪花揉碎进他眼里,又落在他肩上,天地之间,他一个人孤寂。
那些明媚佯装,在自家长姐面前皆化为乌有。
温从戈回身牵了马:“时候不早了,阿姊,我下次再来看你。岁三,该回去了。”
风雪将声音飘散,红衣的公子翻身上马,缓缓打马而归。
归途见星光消沉,月色朦胧,他抬起微凉指尖按了按太阳穴,轻呼出口雾气。他不得不承认,有时午夜梦醒,也会痴痴地自欺欺人。
那个人会不会也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活得很好很好…?
……
温从戈浅浅睡了一会儿,便起身洗漱,留狼犬看门,便迈步往花叶轩去。方才走近,暗卫便现身无声行礼,温从戈抬手轻轻一挥,嗓音淡然。
“无需见礼,守好这里,别让乱七八糟的人打扰到他们。”
花叶轩寒梅映雪,门虛掩着,窗棂半开,透过轩窗,能看到屋内情景,那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现在连上榻都需抱扶。
他静立片刻,袖中指尖微微攥紧。
花煦昀安顿好叶孤云,关窗时便看到站在屋外的人。
当年叶孤云口中的孩子,与这红衣蹁跹的人可真是半分不沾边儿。
他微微诧然这人会来,片刻收敛思绪,关上窗子,轻手轻脚走出房门,走到人面前见礼。
“折木见过楼主。”
花煦昀,表字折木。
都说好看的人薄情心狠,这人是不是…倒是有待商榷。
花煦昀腹诽着回头看了眼房门,复又小心觑着人脸色,心绪复杂,轻轻开口:“恕折木僭越一句,你…不进去看看?师父他老人家很想见你。”
温从戈指尖松了松,将目光收回,勾唇笑了笑:“可惜,本座不想见他。”
花煦昀:那你还来干嘛?
可这话他不敢说,也不能说。
温从戈从位八年,山上情况没有表面那般好,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
奈何倔人都倔到一块儿去了,这俩人当年上山颇有曲折,可最后倒还真叫这俩人在山上住下了。
温从戈虽是不愿,可两人露了相,倒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来得安心。左右也无妨,他并非当年无权无势的人,保两个人,还是保得住的。
温从戈敛下眼中情绪,理了理衣袖,状似无意的开口:“可有人为难你?”
他顿了顿,复又补上一句:“当年叶叔坠崖之事,你知道多少?”
花煦昀一时猜不出这人的意思,弯眸笑了笑:“无人为难,有好药调理着,师父他身子也好了许多。”
当年之事…花煦昀眉头微蹙,思衬着开口:“师父身上,有一封家信,是以他家人的名义写的,不过内容浸了水,看不大清。我那时年幼,还去镇上帮师父打探了一下…”
他声音一顿,回过味儿来心下却有点不知滋味,蓦然看着人眼睛:“楼主…是在调查师父的事?”
温从戈暗暗推算了一下时间,眉尖儿微蹙思索着那封信的事,乍听花煦昀询问,微微抬眼看人。
“本座不喜欢糊里糊涂的活着。”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叶叔是京城人,你当年不过稚童,天高地远,恐怕也打听不到什么消息。”
可当时分明是叶孤云对此不多言,只说人生在世,难得糊涂。花煦昀暗想着,也是满心无奈。
他惊觉自己片刻失神,只听得温从戈最后一句,只得微微抿了抿唇,含糊应答:“确实未曾打听到什么。”
那封信应该是个幌子,信上的内容,恐怕也是假的。
温从戈沉吟片刻,复又开口:“本座且问你,还有没有其他细节之处?”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