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应西方严密的一个油画系统,我们中国的文人画家在上千年前真的已经确立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绘画态度。
什么绘画态度呢?
绘画中的一切都是假的。不要把绘画当真,你画这幅画的心情要比这幅画重要,无所谓画完不画完。
这是文人画的味道,是它无穷无尽的一个享受,而且是它一个跟媒材一起,笔、纸、墨水间的一个高级的游戏。
这样一种高级的态度意识,欧洲人差不多到19世纪才醒过来。
在印象派的同期和后期,比方雕塑家马约尔、布尔德尔开始关注石头、泥土、木头本身的质地和量感。
音乐家圣 桑和德彪西开始玩音色,还有音符。德彪西,被称为音乐中的印象派。
文学诗歌也是这样子。比较早的波德莱尔,之后是马拉美,最兴于调理字和词。
我读过一个资料很有意思,就是晚年的德加。眼睛看不太见了。就做点雕塑,同时巨大的一个热情是喜欢写十四行诗。他写完以后交给他的好朋友马拉美看,他说:我心里还有很多意象,没有写出来。结果马拉美对他说:亲爱的,不是意象,是字和词。德加是非常刻薄的一个人,也非常会说话,可是听到这句话,他说:我在你面前丢丑了。
我看到这个非常感动。可是字词、平仄、押韵、对仗这个是我们魏晋唐宋的古人早就熟悉的一个老把戏。
中国为什么会这么早出现一个绘画的意识?就这么一个意识。
理论的说法很多,道家思想、老庄传统、佛教、禅宗、诗词、养生术、隐居文化、酬酢、交际文化等等,都有道理。
中国的文官制度成熟太早,文人画家大部分是各级官员,是一群高贵的闲人,拿着国家朝廷的俸禄,去干着西方自由艺术家干的事情。西洋人是弄不明白的。哪里来这么一大群当官的画家?这些官员尤其是退隐的官员,再加上一部分僧侣出家人,把他们一种生活态度生活方式带进了绘画。
他不是为了要卖,更不是订件,而是一种消遣,一种寄托,是一种自我给予的更雅的身份,在交际当中是非常有作用的。
宋末元初有两位大画家。一个是赵孟頫,一个是钱选。当时有过一段著名的对话。赵孟頫就叫赵子昂,钱选,就叫钱舜举。
赵问钱怎样叫做士夫画,钱选说戾家画,王维、李成这些人都是尽其妙也,与物传神,不过近期这些文人画越来越差了。
在古迹当中这段话有好几个版本,其中有几个词要解释一下,而且有争议。戾家画又同隶家画,这两个字的区别,有人说是指文人画家有人说是职业画家。
赵孟頫答了一句 然。后人的解释也很多不一样,有的是同意,有的是不同意。
中国话论本身就是聪明透顶的一种语焉不详。
高尚士夫,指的是有学问的官,画起画来,他们最在乎与物传神,尽其妙也。但是南宋以来越画越不行了,谬甚也。
赵子昂自己是个高干,他投了元人出仕做官,被人非议了。钱选是一个职业画家。这两个人的画我都很喜欢,大都会博物馆都有,国内的藏品也有。
我比较偏爱钱选,因为我没有文化,我不是高尚士夫,同时我的身份跟他差不多,自己雇自己。
我引述这段话其实要说中国画的所谓传神,中国画的所谓尽其妙也,解释很难解释,在西语里面也很难找到一个对应的翻译,但是文人画、水墨画的核心价值观就是神妙,无所谓画完不画完。
画完是画工的事情,画工的地位在文人画以后一直是偏低的,甚至非常低,很多很好的宫廷画家一点名气都没有。我主要还要引申那个隶字。这个字泛指书法。
这又牵扯到另一句话:书画同源。这个是跟洋人扯不清楚的一个事情,怎么字和画是同一个来源?但是我现在强拉书法来说事,只为了把“未完成”这个词转换下,变成另外一个词叫什么呢?叫非正式。
西洋的规矩是非正式的作品一定要比正式的作品地位低,而且差不多是一个贬义。可是在中国书法史上最最被推崇的几个书法极品,全部是非正式的。
差不多一千六七百年前,魏晋时代陆机的《平复贴》,王羲之的《十七贴》,还有七世纪唐朝颜真卿的《祭侄文稿》。
这几个帖子之后再也没有办法超越。中国千千万万的书法家、文人高不可及的一个境界,都是非正式的文本。
书论有两句话解释了这个问题,它突出了一个价值观:碑不如告,告不如书。
什么意思呢?论书写的滋味,石刻的碑文不如墨写的文件,墨写的文件不如私信的草稿。这是中国书法的最高境界。这种境界,其实西洋人也懂得。虽然他们没有对应的词,可是欧美现在大量杰作也可以说与物传神,尽其妙也。
每一种艺术对应不同的语言。通常我不太喜欢用中国画论这些切口去谈论西洋的绘画。
可是我们回到老问题就是梵高这幅未完成的画。你非要说它有多好,我只能借中国这八个字:逸笔草草,恰到好处。或者直接就用赵孟頫的那句话:尽其妙也。
我说过我不相信答案,我相信问题。 “中国词语”这个系统它的妙就是它既不是问题,也不是答案,怎样才算恰当,怎样才算好处,我还是答不上来。
我要提醒大家,所谓未完成,所谓打开的作品是一个早就过时的命题,早就过时的一场革命。
所有革命遗患无穷,除了若干天才。
自从未完成,自从后印象派,全世界千千万万画家就猖狂起来,就画了不知道多少糊涂乱抹没完成的画。
“尽其妙也”也是一句漂亮话,漂亮话也是遗患无穷。
要是让赵孟頫看到无数中国所谓的水墨画,或者让王羲之看到今天无数所谓书法作品,那“谬甚也”这句话就没法用了,何止是“谬甚也”。
最后,你是高尚士夫,还是自由职业画家,你是在户外完成,还是在画室里完成,你这幅画画完了,还是没画完,总之,不管你属于哪一类,如果你不是赵孟頫、钱选,如果你不是梵高、塞尚,那就没有用的,我前面的话等于白说。
我愿意推翻我前面的所有论点。
——整理自陈丹青
《局部·非正式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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