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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又看见老王了,脸上的浓包已经大了很多。多少次了,我看见跟老王同命相连的人;多少次了。他总是拄着拐杖在老家那条油路上走来走去。他的山羊已经全部售卖出去;可为什么他却还穿着那么破烂的衣裳。脏兮兮的……
一.
八十年代中期,我们村子里的路还没通机动车。那条路也是走的人多了才逐渐扩宽到一米八左右,勉勉强强够一辆马车通行。当然,每隔一小段路程都会有一个小小的会车位。
当时我们村子里大概就分为三类人吧! 一批去北上广打工,一批在本县煤矿上班,另一批则留在家乡种地。
刚开始每户人家都基本还有一至两个年轻人在家。最早去北上广打工的人都会返乡过春节,在元宵节之前都会和好朋友或者亲戚说外面能有多赚钱。
说实话,其实那时候好多活都还是人工干,机械化只有少部分。不管在家还是在外,估计裤衩子都是湿透了的。都没那么容易。只是说比在家要划算一点。
各有各的优点罢了!进一步,生活不再那么拮据;退一步,享团圆之福。
二.
就这样!好多年轻人都出去了。家乡缺乏劳动力,远处的田地慢慢地荒芜,当初山坡高顶种庄稼的土地也逐渐变成了荒坡。
老王属于60年代初。 那时候没有条件读书认字,老王16岁就跟着远房的一个亲戚学习给牲口治病。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随着人民公社解体,绝大多数地区按照生产队辖域直接过渡到村民小组。
生产队里有知识、有文化或者有技术的人都比出苦力的人的工分高。正是因为这样,老王的父母才让老王去学一门技术(兽医),到时候回到生产队也可以为生产队的牲口治治一些小毛病也能算高工分。
老王跟着远房亲戚去了。走的时候还穿着一双破草鞋,一身破旧的小中山装。走的时候还下起了雨,老王的父母也只好将一块胶子给老王披起来。老王的肩膀上还扛着一个麻袋。深一脚,浅一脚踏着这泥泞小路消失在村口的尽头......只留下老王的父母驻足于村口,久久才肯离去。
老王的这个远房亲戚也是一个黑心的人,说是远房亲戚倒不如说是一个姓的陌生人更适合一些。说是去给他的远房亲戚当学徒,还不如说是去给他家做长工。
老王去到他家被安排到一个漏水的土墙房里住了下来。没有床,没有桌子,就几块板子搭在几块石头上。板子看起来特别旧,还有一点点发霉。下大雨的时候地上就会一滩滩积水,常年在雨水的浸泡下,那没有夯实到位的素土软塌塌的,像极了刚犁过的新田一样。
在这个环境下,老王每天很难入睡。成天哈欠连天的,无精打采的样子着实让人心疼。本来一天忙累了,最想让人睡瞌睡。比起白天的困苦和累,老王更害怕晚上。要是晴天老王还能多睡一两个小时,要是下雨老王只能蜷缩在那个没漏雨的角落里。
三.
在我们生产队,不识字的人都会请识字的亲戚或者朋友看一看自己当天记的劳动工分是否正确。有的人忙完回到家还会用自己的一个小袋子装起很多细小的石头。一块小石头代表一个工分,看到装小石头的袋子越来越满,人们的脸上会露出洋溢的笑容。
这时从小路路过,会看到有几个老人坐在那屋檐下吧嗒吧嗒抽着叶子烟。几个老人有说有笑地聊着。那时候人口多的家庭总会很晚才收工,为的就是多挣几个工分。而提前收工的几个大妈闲得无事就会聚在一起讨论村里的事情。就像老王的父母亲安排老王出去学习兽医的事情现在正成为他们的“热点新闻”呢!
“你们说王老头夫妇是傻了?还是疯了?再怎么说王老三也能出力了,还要把他送给别人用白力气。真是想不通啊!”几个大妈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她们口中的王老三就是老王,因在家中排行老三,所以长辈习惯性叫他王老三。
另一边老王正在被他的选房亲戚呵斥着……
“你说你这么大了,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好。你究竟还能干些什么?”老王的远房亲戚指着老王训斥着。
而老王始终低着头,默默地承受着这个暴风雨。大气都不敢喘。
反正不管老王做什么,他的远房亲戚都觉得不顺眼。
老王每天只能看着他的远房亲戚家的孩子读书,甚是羡慕。可那也只能看看。
老王的这个远房亲戚没有教老王那么多有用的东西,更多的是那种基本的药材。
那种比较珍贵的药材,生叶子的药材都不让老王在身边。烧火熬药材的时候才会用到老王。
老王每次看着锅中只有一种草药的时候,他会悄悄抓起碎碎的几块放在兜里。
熬好的汤汁他会悄悄装一点在那瓶子里。并把偷偷抓的药材放到里面。
在他这个远房亲戚家准确来说他啥也没学到。就给人家当了几个月的长工。
只要老王的这个远房亲戚用心的教老王。三个月就能将很多适用的药材掌握,但是老王却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
好在成为远房亲戚的跑腿和背夫的老王也见过很多牲口不同的症状。老王也能判断一些基本小毛病。
四.
腊月二十五,老王回来了。以前接近过年的时候是不能随便串门的,否则会引起主人家的不满。
拜年都基本是到大年初二过后,大家才会拿上自己认为珍重的礼品上门拜访亲朋友好友。
当老王出现在村口的时候,路过的几个大妈也还会议论他。
“你看这个王老三瘦成什么样了,像是几年没吃饭一样。”
“是啊!我都替王老头夫妇心疼。”
几个大妈窃窃私语地说,也害怕被别人听见。
她们几个是我们村出了名的嚼舌根妇女。只要哪家有点事情,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她们又要开始嚼舌根了。
老王耷拉着脑袋继续走着……
老王好像听到她们说话,又好像没听见。
进了村子就有很多岔路口,因为居住得比较分散。这边山脚住人,那边山脚也住人。
蜿蜒的小路上,老王踉踉跄跄地从我家门口经过的时候,肩膀上仍然是那个大麻袋,草鞋已经磨通底了。
“小幺哥,你去哪里回来。快来坐哈喽!”爷爷温和地叫着他。
“我去那边回来,四叔。”老王无精打采地回应道。
我家是没有那个过年之前不能去串门的这个忌讳的。相反,对于我爷爷他们来说来人了反而是好事;是添人进口旺家丁的征兆。
这条路从我家门口过去就是一个水塘子,老王想捧水洗一下脸。尽管是冬天,走久了仍然会流汗。
老王丢掉肩上的麻袋,想蹲下来洗脸。可他硬生生站了好久也没见他蹲下来。仿佛腿肚子也在发抖。
老王酝酿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蹲下去……他蹲下去的一刻他愣住了,看到自己的眼眶凹陷进去不少,自己的皮肤显得有些泛白;而自己的额头总是四颗四颗的冒出汗珠。
而此时此刻的老王只能用“奀挑⿁命”这个词语来形容他了。
约摸40分钟的时间,老王又重新捡回自己的麻袋费劲甩上肩上去。看他吃力的样子,差点摔进水塘里去。
五.
冬天的风更加刺骨,很多人都会待在家里烧柴火取暖。老王的父母也不例外;老王父母正和两个哥哥聊得开心,两个哥哥拿着玉米棒子,一边往火炭子里丢玉米炸玉米花吃呢!
当老王出现在门口时,一家人感到高兴又感到惊讶!高兴的是老王回来了;惊讶的是短短半年时间怎么会瘦得皮包骨呢?
老王的爸爸的情绪没看出有多少变化;可是他妈妈的情绪很低落,更多的是心疼老王。眼里似乎还闪着泪光。
老王过去拉住妈妈的手:“妈不哭!不哭!”妈妈哭得更恸了。
老王的爸爸仿佛动容了。
“老三回来应该高兴才是,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老王的爸爸也向他们靠了过来。
“不哭,我儿回来应该高兴才是呢!”老王的妈妈一边用袖子把眼泪揩干净。
这时老王的母亲才反应过来去给儿子弄点吃的。
老王的母亲走到旁边的一角,看看锅里的包谷饭剩得不多了;给他做了一个蛋炒包谷饭。再配上自家做的酸菜,也是比较舒服的。只是那油少得可怜,放进油锅的时候看不到锅底有流淌的油;只能看到亮晶晶的一小层。
在七十年代中期,家家户户住着土墙房。别说是吃饭了,有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都有。做饭吃的地方都只能放在一个角落;而另一个角落是用几块板子搭成的简易床。
讲究点的人家会有一个厕所,不讲究的人家则是在家的附近种了一片竹林。那里就是他们上厕所的地方。
现在很多上了年纪的老人总是会说自己的孙子或孙女不知道好歹。教育孩子不要浪费粮食。
“你们现在日子比以前不知道好上了多少倍呢!以前我们的洗碗水可以当清水喝,而你们是真的是没有经历过苦日子。”很多上了年纪的老人总会唠叨几句。
老王感觉还没饱。想再去盛上一碗;可是看到锅里少之又少的包谷饭,他默默地放下了碗筷。
这天他们一家人聊了很久很久;老王的父母也终于明白了“人心难防”的这个道理。认为只要是亲戚应该对自己的孩子会有所照顾。结果他们错了。
六.
那天,老王将他“偷”回来的药材埋在他家房屋的后面。看着自己埋好的种子,他欣然一笑。可就是因为这一笑;他感觉到眼里直冒星星。随后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还好不是农忙的时间,不然老王的小命都得丢在那里。就算没生病,冻都会把他冻死。
老王的爸爸是个嘴硬心软的人。看到老王不见回来,他说他出去方便一下(上厕所)。
他是特意出来看看老王是怎么回事儿。当他去到房屋后面的时候,眼前的一幕让他心痛不已。
“娃她妈,快出来……”老王的父亲大声并焦急的喊道。
他还以为老王死了,差点流出泪来。他快步跑过去半跪式的将老王搂在怀里,并用手在老王鼻孔边试了试;确定老王是晕了过去,他最不愿意的事也没发生。
老王的父亲用手拇指用力地掐在老王的人中上。半天才听到老王哼出声来。
这时老王的母亲和他的两个哥子也出来了。
在看到老王的状况后,家里人心里是着急的。可是也只能等老王慢慢修养了。
七.
开春了,老王埋在土里的药材有的也长出芽儿了;少部分的坏掉了。
这段时间的修养,老王也逐渐恢复了。不再像以前那么瘦;风都能吹倒。
老王在休息的时间也没闲着,之前装回来的药他会拿出来尝尝味道,看看颜色。
那些瓶子都被老王埋在土里,温度不那么高;里面的药材也不容易坏。
春来之时,大家又要开始忙了。只有老王一个人背着一个小袋子;扛着一把小锄头上山去了。
老王上山就是寻找一些简单的药材,把它移种到自己家的附近;用的时候就比较方便。
老王每天都睡得很晚。熬药材;尝药材……
老王的母亲总会说:“娃,别这样弄,怕中毒或者有副作用。会害了你一辈子。”
“牲口吃了都没事,也是生命。没事的,妈,你放心吧!”老王向母亲解释道。
母亲想再说啥,看到儿子又投入其中去;就没在说些什么了。
两年多的时间,老王也熟练并掌握运用很多药材为牲口治病。
在生产队也拿过几天的高工分。
现在那几个嚼舌根的大妈又在一起讨论老王家的事。说老王家的好。
遗憾的是老王脸上长了一个小小的脓包。起初他也没在意,到后面会发炎,会淌像白浆的那种脓水。看起来挺恶心的。
八.
在八十年代末,大部分人的生活都是很拮据的。有个别人去到外地发展,也小有成就。
很多40岁以下的都出去打工去了。老王没去,他到隔壁村去讨一头母牛、几只母山羊来喂。通俗来说就是帮人家喂养牲口,来年别人只要回母牛和母山羊。产出的小牛犊、羊崽子都归老王。
老王也有属于自己的山羊和牛犊。渐渐地老王的羊群壮大。喂的牲口越来越多。
老王又是一个土医生。所以自己的牲口有点小毛病,他自己也能解决。
因为他早上起来要去帮人家的牲口看病,索性将牛马卖掉。只喂养黑山羊。
山羊的放养时间是中午12点赶上山,下午五点过就收回来。
而老王就是利用这些多余的时间赚额外的钱,也靠喂养的山羊赚了上万的钱。
在八十年代末乃至于90年代末,在我们村里面能有上万元的家底就算是富豪了。当初是用万元富来衡量一个人是否富有。
有了钱的老王很自负,也很狂妄。
我们隔壁村的老雷是搞工程发财的。比老王有钱多了。
“新麦有个雷xx,冷坝只有王xx。”老王很嚣张的说道。
在我们村子里,人人都记住了他的这句话。
有好心人提醒他,让他去检查检查一下脸上的脓包。彻底做个手术,以后也好找媳妇儿。
老王非但没有理睬,还嘲讽别人说:“我这个是财包,懂不懂?不懂别乱说。‘媳妇儿’我有钱了;麻袋扛都要扛一个来。”
提醒他的人也只能摇摇头走开了。
九.
2000年,外出打工的也解决了生活问题。部分人还修了小洋楼。
80后的孩子已经上了高中或大学,老王还没有媳妇儿;90后的结婚有了孩子,老王也还没有媳妇儿;甚至00后的结婚了,老王仍然没有媳妇儿。
兽医院越来越多,很多养牲口的都会打电话请兽医院的兽医上门医治。
而老王只能成天放着他的羊群。老王春夏秋冬都会在我家后面的山上放羊。时不时传来他几声吆喝声;那时候要么就是早上放羊,要么就是收拢羊群准备回家。
自从老王的父母离世,大哥大嫂也陆续离世,侄儿侄媳外出务工。二哥家也搬离了我们的村子。老王收山羊回家就在路上走来走去的,哪家叫他坐一会儿他就去,直到在人家吃了晚饭才回家。或者是哪家开始盖房子是看不见老王的。到了竣工晚上大家都在吃饭的时候老王就来了。
老王总是饱一顿饿一顿的。刚开始还有很多人叫他去坐会儿。后面知道了他的烂德性后,叫他坐的人也少了。
十.
2010年——2020年是贵州高速发展时期。我们村庄不管是房屋还是道路都得到了国家相关部门扶持。
县县通高速。遇山开山,遇河架桥。在世界能排名的高桥也不少。由于地形地貌的特征,贵州也有很多知名的景点,带动了很多人致富。
在这样高速发展的时代,老王也成为了当代人有点小钱就飘了的反面教材。
国家出台了很多好的政策。也为老王修了两间小屋子。因为无儿无女也得到了很多的补贴。
老王的山羊卖了好几年了。可是你看他家的墙壁上再也不是当初洁白亮丽了;黑乎乎的,是他在家里烧柴火熏黑的。
衣服也是脏兮兮的,脸上的脓包越来越大了……
十一.
现在条件也比以前好了很多了。每次开车回老家办事或者过春节的时候;在老家那能够前四后八两辆货车并排行驶的路上,可以看到老王。
早上不太看得见老王的身影,要到临近午饭或者晚饭的时候,老王就会在那条路上走来走去的,希望有一个人能叫他去坐一会儿。
老王仍然是那样,夏天的时候一件脏兮兮的中山装。冬天来了!是好几件脏兮兮的中山装摞在一起。脸上的脓包依旧没有减小的迹象……
老王的“鱼”吃完了。他也就没有了。如果是他能学会并能获得“渔”那将会受用不尽了。
我在想如果有一天看不到了老王的身影,我会不会有所念想?
现在可能等待他的只有养老院或者是侄儿送他上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