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对我来说已经很模糊了。上学时,一年能回去两次。因为有寒暑假,也因为爷爷奶奶还在。他们驾鹤西游后,我再未回去过。都说近乡情怯,我也是吧。实在是怕触景伤情。
家乡亲人已不多。前几日堂弟打电话来,说家乡变化很大。不知为何我竟急着想回去看看。也许是在城里待久了,心里感到疲劳。再说和堂弟也多年未见,十分想念。他是做生意的,天南海北的跑。偶尔来我所在的城市几次,都是匆匆见面又匆匆别离。这次相约,正好回去相聚。
略略收拾,驱车上路。高速上几个小时下来,已快到我家乡的那个县区。下了高速,凭着记忆往西南方向开去。一路疑惑,捎带些心慌。一个村庄一个村庄早已不见。宽阔的柏油马路,遍地的厂房,把它们串联起来。大大小小穿梭不息的车辆和穿着与城里无异的人们,令我心头蒙上层阴影。我似乎找不到家乡了。无奈,只得停车。我给堂弟打去电话。顺他所说,终于找到。不过是在栋栋楼宇后面。遗憾的是堂弟临时外出。也无所谓,心已安静下来。毕竟这里是我哇哇坠地的地方。虽然眼前的一切都令我吃惊。
停车,步入楼房后面。原来的土坯房没有了;原来嶙峋的土路没有了;原来院里院外的槐树,枣树,香椿树都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是排排红砖红瓦的高门大院。土路成了水泥路,路旁的树也是稀疏几棵。街上无人,亦无鸡鸣狗叫。偶尔有人开车回来,不知取了什么东西又急匆匆离去。这哪里还是我的那个家乡,那个充满温情和草木青香的家乡呢?
记忆中家乡掩映在葱茏的绿色中。不到吃饭时间,村子里是寂静的。只有到了吃饭时,才热闹起来。家家户户的炊烟和着母亲唤儿声,凭添几分温暖。或者谁家还会传出叫骂声,阵阵鸡飞狗跳。随着大人们去了地里,村子又安静下来。
记忆里难以忘怀的,还有村北的那条大河。它自东而来,进入村子背面不多便拐了个大弯向北流去。那条启蒙我爱的河流吆,小时不知它源头在哪;也不知它终究流到哪里去;更不知它现在如何。
站在村子里,有些茫然无措。信步往北想找寻那条河。哪里还会有呢?那条承载我快乐,恐惧和忧愁的河流徒剩其形。两边堤岸还有,里边已被拥挤的庄稼占满。我坐在一间屋子的背阴里,望着拐弯处宽阔的河道。迷蒙的眼中,似乎水又哗哗流来。稚嫩的嬉闹声,又充满耳间……
人小的时候是爱热闹的。最热闹的地方当然是去镇上赶集。但凡看到母亲晚上往篮子里放鸡蛋,我便知道要赶集了。
早上天还蒙蒙亮时,被母亲轻轻叫醒。穿上薄薄的衣服,我和哥哥撒了欢儿地往河边跑。河很宽,中间的水黑黝黝的。河里有七八个石墩子。母亲放下篮子,先把哥哥抱过去,再回来抱我过去。最后再提着篮子一跳,走走再一跳。过河后母亲会掀起盖在篮子里的那块布,看看鸡蛋有没有碰坏。如果没有,我不必耍赖,母亲会抱着我一直到集上。如果有,就只能哭闹了。母亲也知道我已没了力气,骂几句,还得抱着。还好的是哥哥从来不争怀。
我是极喜欢和母亲去赶集的。如果是父亲,我大多不会去。不是不想去,想起被他拎着过河就难受。关键是一路必须自己跑。仅一次,是被骗去的。去前晃着铁皮糖盒子说回来给糖吃,结果回来就给了一块。很不合算。所以如果遇到父亲探亲在家,说要赶集。我便跑奶奶家去。上当一次就够了。
跟着母亲赶集,总是匆匆去匆匆回。到了集上母亲拉紧哥哥的手,我则在她怀里东瞅瞅西望望。母亲哎呀几声后,我和哥哥被放到舅舅在供销社的宿舍里。还没被舅舅抱够,母亲已经回来。姐弟俩说会儿话就开始了回程。母亲的篮子里会多出包饼干或者其他什么好吃的。听母亲说,小时候,我不吃甜食。手里的饼干总是被哥哥骗去。
我们急着回时,太阳还未升起。母亲是为了去地里挣工分。当我们走到河边,便听到“唰啦,唰啦”搓洗衣服的声音。循声望去有个姑娘,岔着双腿,坐在河边使劲洗着衣服被单之类的东西。她身边的盆里堆得满满的,象座小山包。
河里弥漫了水汽,水底的青草随着水流,无声地摆动着。过了河,母亲拿出几块饼干让哥哥给那姑姑送过去。哥哥胆小不去。我抢过来。快到她身边时,我也不敢靠前了。隐隐听到她啜泣声。一条长长的辫子搭在身后,宽大的衣服让她看起来并不瘦弱。怯怯地叫声姑姑,她回过头来。她的脸,她的脸白极了,白的没有一点血色!尖尖的下巴,深陷的眼窝,宽宽的额头。我扔下饼干跑回来,跳到母亲怀里。母亲紧紧抱起我,叹口气,拽着哥哥,快步回家。
也许是受到了惊吓,我发起烧来。母亲没有文化,她抱着我送我到奶奶家。和奶奶商量着要找个先生给叫叫魂儿。我听到奶奶埋怨母亲“村里都不敢靠近她,就你能?你心是好心,可要是她家里人知道了会骂街的。”奶奶边说边把我接过去,放进她已铺好的被窝里。又用手从上往下捋着我的前胸。过会儿再捋后背。慢慢的我睡过去。听不到她们说什么了,却做了个梦。梦到我在一片草地上玩耍,旁边拴在树上的秋千里,坐着一位美丽的姑姑。她微微笑着注视着我。
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如果说热闹,除了赶集之外,便是逢年过节了。属过年最为热闹。
初一的早上,会被早早叫醒。吃过饺子放过鞭炮,出门第一小事,就是去给爷爷奶奶磕头。磕完头,领点赏钱便等着同族里人来。父母一辈的走了,再来就是同辈的。我最小,无论到谁家,磕头时总在别人屁股后面。有时有老人认不出,免不了别人介绍。不得已,又走向前去。被她们摸摸头,摸摸脸。然后黑瘦如干柴的手哆嗦着,从身边瓦罐里摸出几个枣,或者其它哄孩子的瓜果。她们给的,我是不吃的。我会偷偷塞到哥哥的口袋里。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哥哥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拜完年回来后,哥哥便会躲在门口,津津有味地吃我塞给他的东西。
给同族中老人拜年最后一家去的,就是常在河边洗衣服的姑姑家。其实大家是不愿意去的。到了门口,总是年龄大的劝着大家也劝着自己才进去。因为大家的情绪,进去我便有了提防的心。院里还算干净,但是屋里总会传出叫骂声。大家也就在院子里草草磕头,快速蹓出。
村子不大,给同族中老人拜了年,再去村中亲戚家。一圈下来已近中午。上午的时间属于男人的。下午女人们才会搭伙结伴出来。不大的村子就是如此的泾渭分明。晚上,鞭炮轰鸣中,已有了男人们在家耍酒嬉闹的声。我好奇,探脑袋想出去,却被奶奶搂在怀里。一会儿也就安静了。
能够让我记住的,赶集,过年,再就是寒食了。因为在寒食节,我曾差点离开这个世界。
母亲在寒食节的清晨,早早煮好了十几个鸡蛋。装一碗,要我给奶奶送去。这是个好差事。鸡蛋送到,会有奖赏——一个大鹅蛋。拿了鹅蛋便到街上寻找小伙伴碰鸡蛋。比比谁的鸡蛋硬。碰不了几个,大人们便会开门探头出来骂。于是我们撒欢儿跑到村北的河边。那里没人管。因为我的是鹅蛋,碰碎的多了,他们自然就恼怒起来。都是孩子,说动手就动手。打闹中,也不知咋回事溜进了河里。呛几口水,感觉自己顺流走了。岸上顿时安静,顷刻间伙伴们跑光。
当我有意识的时候,感觉自己头快着地了。被人拦腰抱着。河水顺着嘴不断流出来。只听到嘶哑的啊啊声,和急切的脚步声。再次醒来时,奶奶正在解开她老棉袄上的盘扣,又脱了我的棉袄棉裤,把我抱进怀里。我感觉到了奶奶的温暖,和她瑟瑟发抖的身体。不久,母亲趿拉着一只鞋跑进来。见我在奶奶怀里,便瘫做在地上大哭起来。是奶奶呵止了母亲的哭泣。
晚上,家里人聚齐了。爷爷坐在八仙桌旁,让叔叔去叫来同族中的长辈们。听他们说话,我才明白。下午的时候奶奶和母亲买了些饼干和罐头,去那个姑姑家。不曾想,却被那家女人指桑骂槐地骂了出来。说被单冲走了好几条。那个姑姑不仅挨了打,还不让吃饭。爷爷和他们商量着,要想办法不能让那家人再虐待那个姑姑。其中一个爷爷说最好是村长和外姓中的长辈们都去。爷爷便让叔叔又去请了他们。屋里人渐渐多起来。一众人决定明天去那个姑姑家。
爷爷在村里素有威望。我们家族人又多,一代代,散枝漫叶占了半个村子。在爷爷他们去那姑姑家时,我问奶奶,那家人为啥打姑姑。奶奶说:“后娘啊,唉!人不能有后娘。”奶奶的目光投向远方,不再说话。
天气渐渐热起来的时候,父亲回来了。母亲跟他讲了我的事。一天中午,父亲领我到河边,讲了讲游泳的动作后,直接把我扔到河里。那一次事件后我对河水是有恐惧感的。不想父亲会如此粗暴,根本不听我哭叫。在水里扑腾一阵子,我竟然学会了游泳。奶奶知道后骂了父亲几句,然后笑着说:“这可好了,今年夏天那河可就成了他的了。”
奶奶说的没错。游泳成了我可以炫耀的技能。有时候我和小伙伴们会游到洗衣服的姑姑那里。姑姑变胖了些,脸上还有了红晕。我们在河里闹腾,她便停下手,微笑着看我们玩耍。
等我长到六七岁的时候,我们家离开了村子。坐车过河时,我想可能再也见不着那个救过我命的姑姑了。心里难受,哇的一声哭起来。
一阵风吹来,我从往事的记忆中醒来。河水从哪里来,又流向哪里,我不知道。心里还惦记着那个姑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村中依旧寂静。我想他们也许如我一般忙碌。找不到可以停歇脚步的地方。有什么办法呢?我劝自己“走吧,这里已不属于你了。那个曾经的家乡已经消失了。如同这消失的河流,和消失的那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