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针破雾

那株芽在风里舒展开新叶,像把揉皱的绿纸被指尖慢慢展平,每道叶脉都透着嫩得能掐出水的劲儿。叶面上的血痕早已干成淡红的纹,像谁蘸着昨夜未散的疼,在焦土上画的半截希望——线条歪歪扭扭,颜色浅浅淡淡,却硬撑着在这灰扑扑的世界里,戳出个透亮的洞。风一吹,叶尖晃啊晃,那洞就跟着眨眼睛,把远处断墙的影子都映得柔和了些。

我们轮流守着它,每天天不亮就去断墙根下兜晨露。阿夏的衣襟磨出了毛边,碎石子蹭过她胳膊上的旧伤,疼得她龇牙,却还是把兜着露水的衣襟拢得紧紧的,像护着捧易碎的月光。老周的手背上爬着青筋,抖得比芽叶还厉害,露水从指缝往下滴,他就蹲得更低些,让水珠顺着指尖缓缓落在芽根——怕这水太凉,冻着刚冒头的新叶;怕这手抖得太凶,洒了仅存的滋润,连带着心里那点盼头也跟着漏光。远处的硝烟还像块脏抹布,死死捂在天上,灰云压着断墙的脊梁,把影子压得又扁又长,可那抹绿偏像根不服输的细针,狠狠戳破暗沉的天幕,漏下星点细碎的光,落在焦土上,竟让那些板结的土块都似有了些暖意。

山坳里的篝火亮得扎眼,隔着半里地都能看见火星子往天上蹦。矛盾论者的争执顺着风飘过来,碎成满地听不懂的尖刺——有人拍着大腿喊,要烧了这“蛊惑人心的安逸祸根”,唾沫星子混着火星子往这边飞,仿佛那株芽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怪物;有人攥着张皱巴巴的地图,指腹反复划过标着“新秩序”的地方,指节泛白得像要捏碎纸片,可谁都知道,地图上那道冷硬的线,底下曾是麦浪滚到天边的良田,是阿力小时候追着蝴蝶跑的地方,现在只剩焦土埋着碎麦秸,连风都绕着走,怕勾起地里的伤。

夜里,我们围芽坐成圈,影子在地上叠着,像片挤在一起取暖的枯树桩。老马从贴胸的口袋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十粒麦种,硬邦邦的,种皮上还沾着焦土。他粗糙的指腹磨掉种皮上的灰,一粒一粒往芽周围撒,动作轻得像在给婴儿盖被子。“先知当年也这么种。”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指节的老茧蹭着土块,带出细小的沙粒,“那时候荒原刚冒绿,他就蹲在地里撒麦种,说规则要种在土里,盼头也要种在土里,得让根缠着根,才长得牢。”风卷着山坳的火星落在脚边,野草“滋啦”一声冒了烟,没人动——火能烧了地上的草,烧不了土里的籽,就像那些藏在心里的热,哪怕被战火烤了十年,也没凉透。

阿力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盯着芽叶上的淡红纹出神。他说昨天梦见母亲了,母亲还在灶前煮粥,粥香飘得满院都是,他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把焦土。“这芽要是能长得高些,”他声音轻轻的,像怕惊着梦里的粥香,“说不定母亲就能顺着绿找过来。”老周拍了拍他的背,没说话,只是往芽根又添了把碎土——那土是从他家老屋遗址刨的,里面还混着半片当年贴春联的红纸。

天快亮时,山坳的火灭了,灰烟裹着晨雾飘过来,把世界晕成片模糊的白。忽然听见雾里有脚步声,我们都绷紧了神经,阿力悄悄摸向旁边的断剑。可走近了才看清,是几个卸了甲的士兵,铠甲扔在路边的碎石堆里,锈迹斑斑,手里攥着半块干硬的麦饼,饼渣掉在地上,像撒了把碎星星。他们没说话,只是蹲在芽前,小心翼翼地把饼屑抖进土里,指尖沾着的焦土落在芽叶上,又赶紧用指腹轻轻拂掉。“不想听‘打破’了。”其中一个年轻士兵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着芽,他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眼里却没了往日的凶光,“打了三年,拆了太多房子,烧了太多地,想看看这芽能长多高,想看看地里还能不能长出东西。”

太阳爬过断墙时,第一缕光落在芽尖,叶面上的淡红纹突然亮起来,像撒了层碎霞,把周围的焦土都染得暖了些。我们扶着彼此站起来,老周捡起旁边那截断界桩——桩上“安稳”二字只剩个“安”的宝盖头,另一半早被弹片削没了。他在芽旁挖了个小坑,把剩下的麦种和界桩的碎片一起埋进去,土盖上去时,指腹蹭过桩上凝结的旧血痕,还是凉的,像先知当年没说完的话,堵在喉头,却又顺着土,渗进了芽的根里。

风里终于没了硝烟味,只有湿润的土腥气裹着芽叶舒展的轻响,那声音细得像耳语,却比炮火还让人安心。阿夏把兜里剩下的露水都浇在芽根,笑着说:“等它长高点,我们就围着它种一圈麦,秋天就能收麦子了。”老马也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揉开的花:“还得搭个棚子,下雨天好护着它。”

我们都知道,未知的路还长,说不定哪天战火又会烧过来,说不定这芽明天就被风吹倒了。可看着那株在晨光里舒展的芽,忽然就懂了:路从来不是等出来的,是带着这抹颤巍巍的绿,踩着过去的疼,踩着没干的泪,一步一步把未知踩成能生根的土。哪怕每一步都陷进回忆的坑,哪怕芽叶还在风里抖,可只要它还立着,我们就有口气没散,有句话没说尽——说给先知听,说给母亲听,说给这片被战火伤透的土地听:你看,绿回来了,我们也回来了,会陪着你,一起等更多的籽发芽,等麦浪再滚到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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