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风云突变
1949年秋的李家沟,秋风卷着刚割的麦秸味漫过村头,新搭的房梁在日头下泛着浅黄。椽子上的红漆还没干,混着松烟的味道,呛得人鼻子发酸,漆刷子划过木面的“沙沙”声里,能听见远处羊群的铃铛响。
徐军科的手掌按在新搭的房梁上,木刺顺着掌心的老茧扎进去,血珠刚冒头就被他在衣襟上蹭掉,那片衣襟还留着鹰嘴崖的硝烟味,洗了七遍都没去净,凑近了闻,能辨出点火药的硫磺气。王老汉举着漆刷的手突然抖了抖,红漆在椽子上拖出道歪痕,像道没止住的血:“徐,徐连长,这房……是给巴图家丫头盖的,她昨儿还说要在梁上挂红绸子呢,说红绸子招福气。”老汉的漆刷在手里晃,红漆滴在脚边的青砖上,洇成个个小圆点。
秀莲的线轴“当啷”砸在门槛上,线团滚到马靴边,缠在靴钉上解不开。通信员的枣红马正喷着响鼻,马嚼子上的信号布红得发紫,边角被马蹄踏得卷了边,那是边境哨所的“血信”,布角绣着的狼头被血浸透,针脚里还卡着点沙砾,像从红柳沟带来的,磨得手指发疼。“连长!红柳沟成焦土了!”通信员的军裤磨出个洞,露出的皮肉沾着黑灰,像是从火里钻出来的,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里混着火星,“白俄骑匪带着马队冲过界碑,牧民点的毡房烧得连桩子都不剩,巴图的羊群被赶去蒙古国了,说要去青海跟马家军汇合!那些畜生还说,谁反抗就把谁拴在马后拖!”徐军科听得心头一紧,忍不住骂道:“娘娘哎,这群豺狼,连牧民的活路都断了!”
徐军科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发白,木刺扎得更深了,血顺着掌纹往下淌。他想起七月扶眉战役俘虏的沙俄溃兵,那些人蓝眼睛里总蒙着层血丝,马刀的双头鹰徽记被血浸得发黑,当时有个老牧民拽着他的胳膊说:“这些人是狼崽,喂不熟的,他们认得马家军的银铃铛。”现在想来,那哪是认得,分明是早就被马家军用羊血喂熟了,巴图家羊圈门口就挂着串银铃铛,去年冬天还叮当作响,丫头总爱趴在圈门上听。
王老汉突然往他怀里塞了个布包,粗布磨得手心发疼,布纹里还缠着点麦秸。打开时,炒面的香味混着点奶味飘出来,袋口缠着的红头绳是丫头编的,上面还沾着点羊毛,是巴图家黑头羊的毛:“带上,红柳沟的牧民爱嚼这个。丫头昨儿还说,要给你们烤奶疙瘩呢……”他的声音突然卡壳,像被风吹灭的油灯,手背上的青筋跳得像条挣扎的红带子,眼里的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没掉下来。
红柳沟的焦糊味飘了三里地,像条烧红的鞭子抽着人的脸,呛得人不敢喘气。空气里混着羊毛燃尽的腥气,闻着心里发堵。
徐军科从老榆树上解下那件羊皮袄时,火苗正从袄角往袖管窜,烧出的洞眼像只只圆睁的眼睛,盯着天上的日头。他把袄子按在沙地上滚了滚,焦味里突然钻出点奶腥气,是丫头的奶疙瘩,在袄子夹层里烤成了硬块,沾着的羊毛已经焦黑,一捏就碎成粉末。蒙古包的残骸里卡着半截马鞭,鞭梢系着的蓝布被烧得只剩个角,是丫头的口水巾,上面绣着的小羊还能看清只蹄子,针脚歪歪扭扭的,是她刚学刺绣时的活儿。
井台边的小花袄被血浸成了紫黑色,领口的盘扣崩开两颗,滚在沙地上像滴凝固的血。徐军科蹲下身,指尖刚碰到布料就猛地缩回,太烫了,像还在烧,布面的绒毛都蜷成了小球。他轻轻掰开丫头蜷着的手,半块奶疙瘩粘在掌心,奶渍在沙地上洇出个浅印,旁边有串小小的血脚印,往毡房方向延伸,像条没走完的路。这奶疙瘩他认得,前几天巡逻时,丫头往他兜里塞过一块,说“叔叔吃了有力气打狼”,现在那点奶香味混着血腥味,呛得人喉咙发紧,像吞了把沙子。
“独眼骑的是黑马,左脸有月牙疤!”断胳膊的牧民突然扑过来,血糊糊的袖管甩在徐军科脸上,带着股铁锈味,“他马刀上镶着银,说马长官在黑风口等他们!巴图的羊群被赶跑了,那是他准备过冬的口粮啊!之前雪大,他就是靠这些羊换的青稞,不然全家都得饿死……”他突然抓住徐军科的手腕,掌心里的老茧磨着伤口,疼得徐军科倒吸口凉气,“我看见丫头往井里钻,骑匪的马刀劈下来时,她还举着奶桶呢,那桶是她娘留下的……”牧民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红柳,眼泪混着血滴在沙地上。
李二娃从焦黑的毡房里钻出来,军帽被熏得漆黑,只剩帽徽还亮着,手里攥着个马铁掌。铁掌比寻常的厚一倍,上面刻着俄文字母,边缘还沾着点羊毛,是巴图家的黑头羊,丫头总爱骑着那只领头羊转圈,说它性子温。“科哥,这是白俄的玩意儿,马蹄铁都比咱们的沉,难怪跑起来那么冲。”二娃的声音发颤,铁掌突然从手里滑落,砸在小花袄旁边,发出“当”的一声,像敲在人心上,“毡房里有马粪,还热乎着,他们刚走没多久,马蹄印还没被风吹平呢。”
一线天的风裹着沙砾打在脸上,疼得像被马蜂蛰,眼睛都快睁不开。峡谷两侧的石壁直上直下,像被刀劈开的,风从谷口灌进来,“呜呜”地响,像在哭。
徐军科蹲在峡谷南口,用刺刀在沙上画地形,刀尖挑开块碎石,下面露出点新鲜的羊粪——是巴图家的黑头羊,粪里还混着点没消化的红柳籽,羊最爱啃红柳嫩枝。最窄处的石缝里卡着块羊皮,是之前路过时看见的,现在还在,只是被风刮得只剩半片,上面的鞭痕比之前深了三倍,像被反复抽打过,结着层黑痂。“王强,”他往峡谷北口指了指,那里的红柳丛密得能藏住骆驼,枝条上还挂着点羊毛,“让三班把马嘴扎紧,人衔着草,听见炸药响再冲。白俄骑匪爱用重机枪封谷口,你们从侧翼摸过去,砍马腿!这些畜生的马没了腿,就成了废物!”
李二娃正往骆驼背上捆炸药,驼峰的毛沾着他的血——刚才牵骆驼时被蹄子踹在肋下,旧伤的痂全裂开了,血顺着军衣往下淌,染红了骆驼的白毛。“科哥,这是巴图家最后的骆驼了。”他摸着骆驼的脖子,那畜生突然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热气里带着点焦味,像是从红柳沟熏来的,“早上从红柳沟牵出来时,它还驮着丫头的花布包呢,现在包没了……包上还绣着只小羊羔。”骆驼的眼睛湿漉漉的,睫毛上挂着沙砾,像在哭,蹄子不安地刨着沙子。
徐军科往靴子里塞了把匕首,刀柄缠着的红头绳在脚踝磨出点痒。这绳子是从井台边捡的,丫头的血还没干透,摸着黏糊糊的,带着点奶味。他换上那件焦黑的羊皮袄,袄襟的破洞正好能露出半截枪托,往镜子似的沙地上照了照,活像个从火里爬出来的牧民,脸上再抹点沙,就更像了。“我去当诱饵,”他把最后一颗手榴弹塞进怀里,引信的拉环勾在手指上,随时能拽,“你们瞅准独眼的黑马,那畜生左后腿有道疤,是之前被巴图的牧羊犬咬伤的,一瘸一拐的好认。”
峡谷深处突然传来马嘶,蓝眼睛的骑匪正用俄语吆喝,鞭子抽在羊身上的脆响撞在崖壁上,“咩咩”的惨叫声像无数根针扎过来,听得人心头发紧。徐军科摸了摸怀里的炒面袋,红头绳硌着肋骨,突然想起丫头说过:“骆驼听见银铃铛会下跪,骑匪都爱用这个驯牲口。”他往红柳丛里瞥了眼,王强他们正往骆驼耳朵里塞布团,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布团是用丫头的口水巾撕的,还能看见点蓝布角。
独眼的马鞭抽在徐军科脚前,沙地上裂开道白痕,混着点焦黑的羊毛,是从红柳沟带来的。他的黑马喷着响鼻,马鬃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像团枯草。
徐军科故意把身子缩了缩,让羊皮袄的焦味往对方鼻子里钻,还咳嗽了两声,装作被烟呛着的样子。独眼的蓝眼睛在帽檐下闪着光,左脸的月牙疤被风吹得发红,像道没长好的伤口,疤上的皮肤皱巴巴的。他的黑马正用蹄子刨沙,马镫上挂着个银铃铛是巴图家的,之前还挂在羊圈门口,丫头总爱拽着铃铛绳转圈,说“这样羊就不会丢了”,现在铃铛不响了,被血糊住了缝。
“马长官的人?”独眼突然笑了,马刀在手里转了个圈,银镶边晃得人眼晕,刀光在沙地上投下道冷影。他的汉语带着股膻味,像嚼着生羊肉说话:“我怎么看着,你像红柳沟那个死丫头的爹?那小崽子还敢用奶桶砸我,不知死活!”枪口突然抵住徐军科的胸口,冰凉的枪管压着肋骨,硌得生疼,“说!共军的大部队在哪?马长官说了,找到他们,赏十只羊!够你快活半年的!”
徐军科的手往袖管里摸,手榴弹的引信已经被汗浸湿,有点发潮。他看见匪帮后面的重机枪,枪管上缠着块蓝布,是丫头的口水巾,现在被血浸成了黑紫色,边角还沾着点奶渍,那是丫头吃奶时蹭上的。有个白俄匪兵正往枪膛里塞子弹,弹壳上的双头鹰徽记在阳光下闪,和七月扶眉战役缴获的一模一样,只是这颗弹壳边缘,卡着点红柳沟的沙砾,是从红柳沟带出来的。
骆驼的铃铛声突然从身后传来,不是巴图家那种脆响,是李二娃他们用石头敲出来的闷响,像远处的雷声。驼队往峡谷里走,骆驼的蹄子踏在石头上,“咚咚”的像敲鼓,震得沙子都在跳。“是逃难的!”匪兵的尖叫刚出口,徐军科已经扯开了嗓子:“炸!”
爆炸声震落了崖顶的碎石,砸在骑匪头上,像下了场冰雹,惨叫声此起彼伏。火光“腾”地窜起来,染红了半边天,把石壁都映成了红色。
受惊的骆驼疯了似的往前冲,驼峰上的炸药包接二连三地炸开,火光把独眼的蓝眼睛映得通红,像两团鬼火。徐军科扑向重机枪时,枪管护木还烫得能烙饼,是刚打完的缘故,那个白俄匪兵刚要调转枪口,就被他用枪托砸中脸,鼻血喷在蓝布上,把丫头绣的小羊染成了红团,再也看不清原来的样子。
“砍马腿!”王强的马刀劈得寒光四溅,刀刃砍在黑马的后腿上,正是那道被牧羊犬咬伤的旧疤,血一下子涌了出来,黑马疼得人立起来。独眼惨叫着摔下来,怀里的皮本子飞出去,封面上的“马鸿逵部”烫金在沙上蹭出道黄痕,像条爬过的细带子。徐军科追上他时,对方正往悬崖边爬,手指抠着石缝里的红柳根,马刀反手甩过来,刀刃擦着耳朵飞过,钉在岩石上,震得石屑簌簌往下掉,其中一块正砸在丫头的小花袄上,把布砸得更破了。
“有种单挑!”独眼的手枪顶着徐军科的肚子,他的蓝眼睛里突然露出点慌,看见徐军科手里的匕首,红头绳缠着刀柄,在阳光下像条红丝线。“这是……丫头的……”他的话没说完,匕首已经捅进肚子,血喷在徐军科的羊皮袄上,焦味里突然混进点腥甜,像生羊肉的味。
徐军科没拔匕首,转身去捡那本皮本子。里面的地图上,西安城被红笔圈了三个圈,旁边的中文歪歪扭扭:“十月围城,马司令亲征。”墨迹很深,透了纸背。地图夹层里掉出张照片,是独眼和个穿马褂的人站在红柳沟,那人胸前的狼头刺绣闪着光,手里牵着的,正是巴图家的黑头羊,羊脖子上还挂着那串银铃铛。
篝火的火苗舔着俄文信件,纸灰被风卷着往戈壁飘,像群白蝴蝶,打着旋儿飞远了。火光照着战士们的脸,个个都带着股狠劲。
王强把信纸撕得粉碎,其中一片粘在他的血手上,上面的“宁夏省政府马主席亲启”被血泡得发涨,字迹都模糊了。“狗日的马家军!”他的拳头砸在石头上,血珠滴在信纸上,把“借道蒙古国,奇袭西安”的字样泡成了黑团,“他们早就跟白俄骑匪勾搭上了,红柳沟就是他们的踏脚石!用牧民的血铺的路!”强子的手在抖,石头上的血印越来越深。
断胳膊的牧民正用毡子裹丫头的尸体,毡子上的花纹还是丫头绣的,歪歪扭扭的羊现在沾着她自己的血,看着让人心疼。老人突然抓住徐军科的胳膊,掌心的血蹭在他的军装上,红得刺眼:“我要跟着你们去西安,我会赶车,还能给同志们喂马。巴图的骆驼认得路,它能闻出马家军的银铃铛,哪怕埋在土里都能闻着……”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却突然拔高,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我要看着他们偿命!看他们怎么给丫头、给巴图抵命!”
通信员的马灯晃得像颗星,在黑夜里闪着光。林司令的急电用铅笔写的,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马家军过黄河,直扑西安,速回防!”纸边都磨破了,显然是急着送来的。徐军科把地图往火里扔,火苗“腾”地窜起来,映着他脸上的血,像抹了层胭脂。马队出发时,戈壁的风正往骨头缝里钻,冷得人打哆嗦。他回头望了眼一线天,悬崖上的血渍被月光染成了黑紫色,像道永远不会愈合的疤,刻在那里。
怀里的奶疙瘩已经硬得像石头,可那点奶香味还在舌尖上绕,挥之不去。徐军科摸了摸胸口,皮本子里的照片硌着肋骨,像块烧红的烙铁,穿马褂的人他认得,是贺使,那个在鹰嘴崖被抓的家伙,上个月据说“病死”在押送路上了,现在看来,全是谎话。更让他心沉的是,赵刚的踪迹还没查清,如今马家军又联合白俄骑匪直扑西安,这前后夹击的局面,比任何一次硬仗都凶险。
西安城的方向,怕是真的要烽火连天了。风里好像已经传来了枪炮声,隐隐约约的,却像在耳边炸响。而他怀里那串沾着丫头血的红头绳、皮本子里“十月围城”的字样,还有没揪出的内鬼赵刚,都在提醒着他:这趟回防西安的路,每一步都得踩着刀尖走。
第十八章:艰难抉择
1949年秋的戈壁,风卷着沙砾打在帐篷帆布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有无数只手在拍打着帐篷。地图上的鹰嘴崖被指节磨得发亮,羊皮纸的褶皱里卡着点沙砾,是红柳沟焦土的颜色,带着股焦糊味。
徐军科把布告往篝火上凑,俄文字母在火苗里蜷成细带子,“大突厥斯坦军”七个字突然炸开,纸灰飘落在王强的绷带里,那伤口在一线天被流弹擦过,刚长出的红肉正往纱布外钻,像条探头的小虫子。布告的红印边缘洇着点黄,是马匪的“宁海军”印泥,只是把狼头换成了歪歪扭扭的新月,记得在七月扶眉战场,他见过同样的印记,刻在个白俄军官的靴底,当时那靴子正踩着老乡的青稞穗,把饱满的麦穗碾成了泥。
“至少五百人。”徐军科用刺刀尖戳在干涸的河床上,刀尖挑开层碎石,露出底下的红泥,像未干的血,散发着土腥味。“马耀祖带着骑兵,想从这儿绕去兵站。”帐篷里的油灯突然晃了晃,帆布缝钻进的风卷着沙砾,打在李二娃的破军裤上,那裤脚还留着红柳沟的焦痕,是被火燎过的硬茬子。
兵站的粮囤在徐军科眼前晃。之前冬天,他跟着巴图往那儿送麦子,囤顶的红绸子在风里飘得像团火,老远就能看见。现在里面存着过冬的青稞、浸了药的绷带,还有给牧民孩子备的退烧药——丫头临死前攥着的药瓶,就是从兵站领的,标签上的“阿司匹林”被血浸得发涨,字迹都模糊了。要是被马耀祖端了,别说守边境,连红柳沟那七个孤儿都熬不过腊月,他们现在还挤在兵站的柴房里,每天数着粮囤的影子等天亮,眼睛亮得像星星。
“我去鹰嘴崖。”王强突然站起来,木凳被带得翻在地上,发出的声响惊得油灯跳了跳,灯芯爆出个火星。“正面防线有沙袋掩体,我带一个排,把河床炸成铁桶,让他们有来无回。”他的手按在枪套上,指节发白——那枪是小张的,牺牲时攥得太紧,最后是用刺刀撬开的手指,枪托上还留着道牙印,是小张咬着它挨过刺刀的,现在那牙印里还沾着点暗红的血渍。
李二娃往火堆里添了块干牛粪,火星溅在他磨破的裤膝盖上,烫得他缩了下腿。“你那胳膊连枪都端不稳,还是我去。”他从怀里摸出个羊皮袋,是牧民给的猎套子,铁丝拧得密不透风,闪着冷光。“我知道河床哪块石头松,能埋炸药。之前套过狼,那畜生挣断了三条腿都没跑掉,这套子比狼夹子还厉害。”他突然蹲下身,往个浅坑里埋了颗手榴弹,拉环系在根红柳根上,红柳根还带着点湿气,“这是丫头最爱爬的那棵红柳,她总说根须能抓住石头,比铁绳还结实。”
徐军科摸出怀表,表盖的裂缝卡着片柳叶,是红柳沟丫头的,她总爱往表盖里塞花草,说“这样时间就有香味了”,现在那柳叶干得发脆,一捏就碎。指针卡在三点一刻,小张就是这时候没的,临死前还攥着颗子弹壳,说要给兵站的孩子当玩意儿,那子弹壳上被他磨得光溜溜的。“王强守正面,”他突然把怀表合上,金属碰撞声惊得两人一哆嗦,“把空弹壳撒满阵地,灶台烧到冒烟,让他们以为咱们主力都在,引他们往河床里钻。”他往李二娃手里塞了半截炸药引线,引线还带着点煤油味,“你带爆破组去上游,把那块悬着的鹰嘴石炸下来,堵死他们的退路,让他们成瓮里的鳖。”
黎明的露水在枪管上结了层霜,像裹着层碎玻璃,摸上去冰凉刺骨。风从峡谷里钻出来,带着股寒气,吹得人鼻子发酸。
李二娃带着三个牧民走在前头,羊皮靴踩在碎石上,轻得像猫爪子落地,几乎没声响。老牧民突然往左边山坳指,那里的灌木丛冒着白气,带着点潮湿的水汽。他的断胳膊往石缝里探了探,摸出片湿苔藓,绿得发亮:“泉水在里头,能藏一挺机枪,还能给枪降温。”徐军科扒开灌木,水珠子滴在掌心里,凉得像冰——正好给机枪降温,之前在一线天,就是因为枪管过热卡了壳,才让独眼跑了半里地,想起这事儿他就懊恼。
战士们往树干上捆炸药,引线接在芨芨草里。这草韧得很,之前在黑风寨,李二娃就用它捆过俘虏,拽断时“啪”的一声,比枪栓还脆。“河床的石头缝里都下了套。”李二娃的铁丝拧成个活结,往石头上一扣,铁尖扎进石缝半寸,稳得很。“马腿进去就别想出来,比马家军的镣铐还结实,他们就是有天大的力气也挣不开。”他突然蹲下身,往个浅坑里埋了颗手榴弹,拉环系在根红柳根上,红柳根盘根错节地扎在石缝里,“这是丫头最爱爬的那棵红柳,她总说根须能抓住石头,错不了。”
远处的马蹄声突然滚过来,像闷雷碾过戈壁,越来越近。徐军科按住正要举枪的新兵,往灌木丛里缩——是小李,他骑的老马瘸着条腿,一颠一颠的,马背上的麻袋在动,发出呜呜的声,像受伤的狼崽在哭。“抓着个舌头!”小李把麻袋往地上一摔,麻袋口散开,滚出个穿绿军装的兵,脸上的疤还在流脓,像块烂肉,苍蝇正围着伤口打转,嗡嗡作响。
“马耀祖晌午就到!”逃兵的裤裆湿了片,黄汤顺着裤腿往沙里渗,把沙子洇出个深色的印子。“他说……说要拿兵站的粮食当贺礼,给马司令祝寿……还说要把兵站的孩子……”话没说完,就被徐军科踩住了喉咙,军靴底的钉尖扎进沙里,离他的颈动脉只有半寸,吓得他脸都白了。徐军科咬着牙骂道:“娘娘哎,这群畜生,连娃娃都不肯放过!”
徐军科盯着他脸上的疤,和麻脸狼的位置一模一样,都是左颧骨,只是这道更浅,像是用刺刀划的——之前在扶眉战场,他亲手给麻脸狼划了道更深的,当时那家伙正举着马刀砍向个担架员,那担架员腿上受了伤,根本躲不开。“骑兵多少?”他的匕首突然抵住逃兵的喉咙,刀刃沾着点晨露,映出对方惊恐的眼,像见了鬼似的。
“五十……五十匹战马,两挺重机枪……”逃兵的牙打颤,像筛糠,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还有……还有三百步兵,扛着‘七九’步枪……”徐军科心里一沉,五十匹战马能在河床里冲起来,猎套子怕是挡不住,这些畜生冲击力太大了。他突然拽起逃兵的后领,把他拖到块巨石前:“上游的石头牢不牢?就是那块像鹰嘴的。”逃兵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却被徐军科按住后脑勺往石头上撞:“说!不说现在就崩了你!”
“不……不牢!”血从逃兵的额角流下来,糊住了眼睛,他看不清东西,只能胡乱喊,“去年暴雨冲裂了缝,马……马耀祖说过,那石头早晚要塌……说不定一阵风就能吹下来……”
日头爬到头顶时,河床尽头扬起黄尘,像条黄龙卷着沙砾扑过来,遮天蔽日的。空气都变得浑浊,呛得人直咳嗽。
徐军科趴在山坳的灌木里,看见马耀祖的黑马走在最前头,马镫上挂着个银酒壶,壶身上的狼头被摩挲得发亮——是巴图家的,之前还摆在蒙古包的矮桌上,丫头总爱踩着板凳够它,说要给里面装满奶酒,让叔叔们喝了有力气。骑兵后面跟着骆驼队,驮箱上的“子弹”二字被晒得发白,箱子缝里漏出点红——是炸药的油纸,和一线天炸独眼时用的一模一样,看着就让人心里发紧。
“等他们全进来。”徐军科的手指扣在扳机上,掌心的汗把枪柄浸得发潮,枪托上的木头纹路里,还留着小张的血渍,洗了三遍都没洗掉,像是长在了上面。他看见个匪兵正用马鞭抽骆驼,那骆驼突然扬起头,发出“嗷”的一声——是巴图家的老驼,之前还跟徐军科蹭过脸,用它的长鼻子往他怀里拱,要盐吃。现在它的驼峰塌了半块,眼里全是惊恐,像认出了曾经喂它盐巴的人,挣扎着不想往前走。
最后一个步兵踏进河床时,徐军科猛地拽了把芨芨草。“轰”的一声,左边山坳的炸药炸了,碎石像下雨似的砸下来,把河床出口堵得严严实实,连只兔子都钻不出去。最大的那块石头上,还粘着半片红柳叶子,是李二娃特意放的,说要给丫头留个念想。马耀祖的黑马惊得人立起来,前蹄刨着地面,他手里的马鞭甩得像条红带子,抽在马屁股上:“共军在山上!给我打!往死里打!”
重机枪的子弹扫过来,灌木叶子落得像下雪,断枝砸在徐军科的钢盔上,“当当”响得像敲锣,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他的肩膀突然一热,像被烙铁烫了下,疼得他龇牙咧嘴。伸手摸时,血把军衣浸成了黑紫色,皮肉掀起来块,像片翻开的肉干,露出的白骨在阳光下闪了闪,看着有点吓人。“炸上游!”他扯开绷带往伤口上缠,疼得眼前发黑,绷带是兵站刚发的,还带着药味,缠上去凉丝丝的,却止不住那钻心的疼,“把石头全炸下来!别让他们跑了!”
又是一声巨响,比刚才的炸雷更狠,地都跟着颤了颤。上游的半面山塌了,泥石流顺着河床往下涌,黄浆里裹着碎石和红柳根,把马队冲得东倒西歪,人仰马翻。有匹战马被猎套子套住了腿,在泥里刨得血沫子飞溅,把马背上的匪兵甩进石头堆,脑浆溅在驼箱上,把“子弹”二字糊成了红的,看着触目惊心。徐军科看见马耀祖的黑马在泥里挣扎,银酒壶掉在地上,被马蹄踩得扁扁的,像块废铁,再也映不出狼头的影子。
正面防线的枪声突然撞进耳朵,比河床里的更急,像有人在敲鼓,“哒哒哒”的没完没了。
徐军科的心猛地揪紧——那是重机枪的声音,不止一挺,至少有三挺在交替射击,火力太猛了。王强那边怕是顶不住了,他们的沙袋掩体刚堆到半人高,连像样的工事都没有,新兵里还有三个是兵站的炊事员,昨天才学会怎么拉枪栓,根本没什么战斗力。“连长,撤吧!”新兵的胳膊被弹片划开道口子,血顺着手指滴在草上,染红了片芨芨草,“再不走就被包圆了!我们已经完成任务了!”
马耀祖还在河床里吼,声音被泥石流搅得发闷,却透着股疯狂:“共军的,投降吧!马司令说了,降了就给个营长当!有酒有肉有女人!”他的黑马在泥里刨着,突然扬起前蹄,踩碎了巴图的银酒壶,碎片在阳光下闪得像星星,其中一块弹起来,正好落在徐军科面前,上面的狼头眼窝里还卡着点羊毛,是巴图家黑头羊的。
徐军科突然笑了,血沫子从嘴角冒出来,溅在枪托上,和小张的血渍混在一起。他往机枪里压了最后一梭子子弹,弹壳是小张留下的,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兵”字,那是小张想当一辈子兵的念想。“二娃,带伤号去兵站。”
“那你呢?”李二娃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猎套子上,把铁丝都打湿了,他的手在发抖,手里还攥着丫头的红柳根,根须都被攥断了几根,“要走一起走!你不走我也不走!”
“我再拖会儿。”徐军科把最后颗手榴弹揣进怀里,拉环勾在手指上,随时都能拉响,“告诉王强,别来救我,兵站的粮食比命金贵,一定要守住,不能让孩子们挨饿。”他推了李二娃一把,力气大得让对方踉跄了两步,“快走!再晚,丫头们的退烧药就被抢了!那些孩子不能没有药!”
伤号们的身影消失在山坳时,徐军科摸出怀表。表盖的裂缝里,红柳沟的柳叶还在,被血浸成了暗红,像块染了色的玉。三点一刻,小张牺牲的时间,现在他的枪就架在石头上,枪口对着河床入口,枪管上的霜已经化了,顺着枪身往下淌,像在流泪。
远处的枪声越来越近,重机枪的“哒哒”声裹着风过来,像无数只马蹄踩在心上,让人喘不过气。徐军科把枪管擦得发亮,他看见马耀祖正指挥匪兵往山上爬,他们的刺刀在阳光下晃,像群饿狼的牙,闪着寒光。有个匪兵踩中了红柳根下的手榴弹,“轰”的一声,半截胳膊飞起来,落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手还攥着颗子弹,和小张那颗很像,也是光溜溜的。
风里飘来芨芨草的香,混着点血腥味,还有点泥土的气息。徐军科咧开嘴笑了,血顺着嘴角往下流,滴在怀表上,把三点一刻的指针染成了红的。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但他知道,只要手指还能动,这鹰嘴崖就谁也别想过去——兵站的粮囤还等着他回去呢,红柳沟的孤儿还等着退烧药呢,小张留下的子弹壳,还没送到孩子手里呢。
兵站的方向升起了烟,一缕缕的,像在招手,那是安全的信号。徐军科的机枪突然响了,子弹在河床里溅起泥花,像朵又一朵的花,开在西北的土地上,开在他淌血的肩膀下,开在怀表那片暗红的柳叶旁,倔强而热烈。而他不知道的是,兵站柴房里,七个孤儿正攥着丫头留下的小羊绣片盼他归来;更不知道赵刚是否还在暗中盯着粮道,马家军后续的兵力又会从哪个方向扑来——这鹰嘴崖的坚守,只是这场粮道暗战里又一场硬仗,往后的路,还藏着更多看不见的凶险。
第十九章:山谷伏击
1949年秋的鹰嘴崖,晨雾裹着冰碴,粘在枪管上结成细霜,哈出的白气刚碰到枪托就冻成了冰珠,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风从崖底钻上来,带着股寒气,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似的。
徐军科趴在灌木里,睫毛上的白霜结了层硬壳,稍一动就簌簌往下掉,落在手背上化成水,又很快冻成冰。他把耳朵贴在石头上,寒意顺着耳骨往脑仁里钻,却听得见河床尽头滚来的马蹄声——忽快忽慢,像群被赶急了的野狗在乱撞。可偶尔夹杂的金属碰撞声又透着狠劲,是迫击炮炮管撞在驼铃上的脆响,那声音他太熟了,七月在扶眉战场,就是这玩意儿把炊事班的铁锅炸成了碎片,连口热汤都没喝上。
“看清了,二十七个步兵。”李二娃从树杈上缩下来,望远镜的镜片蒙着层水汽,他用冻裂的袖口擦了擦,指腹的血痂在镜片上留下道红痕,看着像条小血虫。“后面三匹骆驼,驮的黑箱子用铁链锁着,角上露了点铜——是迫击炮的炮座,错不了。”他往嘴里塞了块冻硬的青稞饼,饼渣掉在猎套子上,铁丝上的冰碴被震得簌簌落,其中一片正落在丫头藏奶疙瘩的石缝里,那石缝里还留着点奶渍的印子。
徐军科的手指在地图上的“第三块黑石头”上划了道线,指尖的冻疮被纸边磨得生疼,渗出点血珠。那石头长得像头卧牛,之前山洪过后,牧民们总在石缝里藏奶疙瘩,最深处的裂缝能塞进半只羊。“等骆驼过了卧牛石。”他摸出颗手榴弹,保险栓早被冻住了,用牙咬了半天才撬开,金属味混着嘴里的血腥味在舌尖散开,又涩又腥。“冰壳底下的炸药,引线接在芨芨草上,拽断就炸,让他们有来无回。”他往小王手里塞了颗子弹,“给机枪预热,冰天雪地的,别又卡壳,上次一线天就是吃了这亏。”
小王正往机枪里填子弹,冻僵的手指老卡壳,指节被弹匣磨出了血,滴在冰冷的枪身上,很快就凝住了。他的军帽上还别着片红柳,是红柳沟丫头给他的,当时丫头说“这叶子能驱狼”,现在冻得硬邦邦的,边缘像刀片一样锋利,能划破手。“连长,马耀祖会不会在后面?”他的声音发颤,一线天战斗时,他见过白俄骑匪的马刀有多快,刀光闪过,巴图家的牧羊犬就没了半个脑袋,那场面现在想起来还后怕。
徐军科没说话,只是盯着河床入口。那里的冰面上有串新蹄印,蹄尖的铁掌印比普通马蹄宽半寸——是马家军骑兵的“铁掌马”,七月扶眉战役时缴获过,跑起来能在冰上钉出火星,厉害得很。他摸出怀表,表盖里的柳叶早冻成了黑褐色,可那道三点一刻的划痕还在,像道没愈合的疤,时刻提醒着小张牺牲的时间。
雾散时,卧牛石的影子在冰上拉得老长,像头真牛卧在那儿喘气,石缝里结的冰棱亮晶晶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冰面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打头的步兵举着步枪,枪托上缠着破布,是为了防滑。他们走得像蜗牛,每一步都要先用刺刀捅捅冰面,刺刀尖的寒光在冰上晃,显然是怕踩中地雷。有个戴皮帽的匪兵突然停住,往山坳里瞅——他的耳朵冻得通红,像两片烂肉,可眼神里的警惕,比冰碴还尖,目光扫过徐军科藏身的灌木时,李二娃的手猛地按住了腰间的手榴弹,指节都白了。
“别乱动。”徐军科按住他的手腕,指尖的冰碴硌得对方一哆嗦,“他们在找掩护物,沉住气。”果然,那匪兵从怀里掏出个望远镜,黄铜镜身在阳光下闪,正往灌木里扫,镜片的反光晃得人睁不开眼。骆驼突然“嗷”地叫了一声,是最前头那匹,它的前腿在冰上打了个滑,黑箱子撞在卧牛石上,发出“哐当”一声,震得石缝里的冰往下掉,其中一块正砸在徐军科的钢盔上,“当”的一声,吓得他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快走!磨蹭啥!”后面有人吼,是马耀祖的声音,隔着冰面传过来,像砂纸磨石头,又粗又哑。徐军科看见黑箱子的锁扣松了道缝,滚出颗炮弹,在冰上撞出个白印——是迫击炮弹,引信上还缠着红布,是马家军的记号,之前在俘虏的马褡子里见过一模一样的,当时还缴获了三箱。
最后一头骆驼的蹄子刚过卧牛石,徐军科猛地拽断了芨芨草。
“轰——”
冰壳炸开的瞬间,碎冰混着碎石像瀑布似的砸下来,把河床中段堵得严严实实,连只鸟都飞不过去。最前头的骆驼惊得直立起来,前腿踹在黑箱子上,铁链“哗啦”断了,迫击炮的炮管滚出来,在冰上撞出串火星,其中一颗火星落在巴图家老驼掉的毛絮上,燃起点蓝火苗,很快又被风吹灭了。步兵们像被捅了的马蜂窝,乱成一团,有个正想往山坡爬,脚刚离地就“噗通”栽倒——猎套子的铁丝瞬间勒紧他的脚踝,把骨头勒得咯吱响,冰面被挣扎的脚底板刮出片白痕,像道疤。
“在山上!”戴皮帽的匪兵刚喊出声,就被小王的机枪扫中了胸口,血在冰上洇开,像朵烂掉的花,看着让人心里发紧。李二娃带着人往河床里扔手榴弹,爆炸声震得崖顶的积雪往下掉,砸在匪兵头上,把棉帽砸出个窟窿,露出的头发上还沾着红柳沟的焦土,是从红柳沟带过来的。
马耀祖的黑马,从河床拐角冲了出来,马鼻子里喷着白气,像头刚从冰窖里钻出来的野兽,眼睛瞪得溜圆。
他的黄呢子军装敞着怀,露出里面的狐皮坎肩,毛领上还沾着点羊毛——是从牧民巴图身上抢的,巴图下葬时,徐军科亲手给老人裹了件旧羊皮袄,就是怕他冷。“给我炸平山坳!”他手里的马鞭往山上抽,护兵正想架迫击炮,徐军科的子弹突然飞来,打穿了他的手腕,血溅在狐皮坎肩上,像落了朵红梅花,看着刺眼得很。迫击炮的炮架“哐当”掉在冰上,砸裂了块冻住的血痂——是昨天逃兵留下的,血痂下的冰面还能看见模糊的指纹,像个嘲讽的印记。
“往山上冲!”马耀祖用左手抢过步枪,往山坡上指,枪管上的蓝布条被风吹得飘起来,是丫头的口水巾,上面还绣着小羊呢。“拿下制高点,赏五十块大洋!”匪兵们像疯了似的往上爬,有个都快摸到灌木了,突然惨叫着滚下去——老牧民藏在石缝里,猎枪的霰弹打在他肚子上,把军装炸成了破布条,露出的皮肉上还留着之前冬天冻出的冻疮,紫红紫红的。
小王的机枪突然卡壳了,枪管红得发亮,烫得能煎鸡蛋。他急得用雪往枪管上捂,雪刚碰上就化成了蒸汽,带着股焦糊味,像红柳沟烧塌的毡房,闻着心里堵得慌。“我来!”徐军科刚接过机枪,一颗流弹擦过小王的肩膀,血顺着胳膊肘往下滴,在雪地上砸出个红印,正好落在他教丫头认字的地方,那地方还留着丫头用树枝划的歪歪扭扭的“人”字。
“没事!”小王咬着牙往弹匣里压子弹,指缝里的血把子弹染得发红,像颗血弹。“连长,你看骆驼!”
那几匹骆驼被枪声惊得乱撞,铁链缠成了团,黑箱子里的迫击炮弹滚了一地,引信上的红布在冰上拖出道红痕,像条血带子。有匹骆驼的前腿被猎套子套住,正发疯似的往匪兵堆里冲,驼峰上的炸药箱撞在石头上,引线被火星燎着了,“滋滋”地冒着烟,像根烧红的细铁丝,看着让人头皮发麻。
“火箭筒!”徐军科推了李二娃一把,对方的棉裤被树枝刮破,露出的膝盖冻得发紫,像块紫萝卜。
李二娃扛起火箭筒,瞄准了半天,风把炮口吹得歪歪扭扭:“太远了,风大,打不准!”
“往骆驼群里打!”徐军科的吼声刚落,火箭弹已经“嗖”地飞出去,擦着炸药箱炸在冰上,冲击波把骆驼掀翻了,滚在匪兵堆里,人喊马嘶乱成一片。炸药箱“轰隆”炸开时,徐军科看见马耀祖的黑马惊得人立起来,马镫上的银酒壶飞出去,在阳光下闪了闪,掉进冰窟窿里——那窟窿是丫头凿冰取水的地方,当时她还说“这冰能映出星星”,现在却成了银酒壶的归宿。
白刃战打响时,冰面被血烫化了片,血水顺着冰缝往下渗,像条红色的细带子在钻。脚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又滑又黏。
徐军科的刺刀捅进个匪兵的肚子,那家伙还在挣扎,手里的步枪砸在徐军科的腿上,枪托上的破布掉下来——是块蓝底白花的布,和王寡妇给战士们补衣服的布料一模一样,王寡妇的男人就是被马家军杀的,临死前还攥着半块给孩子的奶糖,想想就让人心里发酸。李二娃正和个匪兵滚在冰上,他的工兵铲卡在对方脖子里,匪兵的血喷在他脸上,冻成了暗红的冰碴,他却死死咬着对方的耳朵,像头被逼到绝路的狼,眼里全是狠劲。
马耀祖想骑马逃,可黑马的前腿早被猎套子缠住,越挣扎勒得越紧,蹄子上的血把冰染成了红的,在地上拖出条血痕,像条红带子。他刚从马背上跳下来,就被小王抱住了腿,两人在冰上扭打,小王的军靴踩碎了块冻住的奶疙瘩,那是丫头藏在石缝里没吃完的,还带着点奶香味。“放开我!”马耀祖的匕首往小王背上扎,可小王像块牛皮糖,死死咬着他的胳膊,血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丫头画的小羊图案上,把小羊染成了红的。
“娘娘哎,你这狗东西!”徐军科的步枪托砸在马耀祖的后脑勺上,他哼都没哼就栽倒了,狐皮坎肩从肩上滑下来,露出里面的衬衣——是巴图的,领口还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巴”字,那是巴图家的记号。冰面上的血在风里冒着白气,有股铁锈味,混着骆驼的臊味,呛得人直咳嗽,其中还夹杂着点奶香味,是从马耀祖的口袋里飘出来的,那里装着半块没吃完的奶疙瘩,是从丫头那儿抢的。
清理战场时,李二娃从马耀祖的怀里掏出个日记本,封皮是用羊皮做的,上面烫着个狼头,皮子摸起来像巴图家老驼的皮,又厚又硬。最后一页的红笔字被血浸得发暗:“十月初八,以鹰嘴崖为饵,诱共军主力,主力直取西安。”旁边的地图上,兵站的位置画着个骷髅,骷髅的眼睛里,塞着片红柳——是红柳沟的红柳,叶片边缘还有丫头用牙咬过的印子,看着让人心疼。
“狗娘养的!”李二娃把日记本往火里扔,火苗“腾”地窜起来,把狼头烧得卷了边,纸灰飘起来,像丫头烧的纸钱,那时她还在念叨“爷爷在天上能收到”,现在这些罪恶的计划,也该烧给阎王看看。
回兵站的路上,老牧民的牛车在冰上碾出串血印,车辙里的血珠很快冻成了冰珠,像串红色的玛瑙,在阳光下闪着光。
车板上盖着白布,下面是牺牲的三个战士。最边上的是个新兵,昨天还在问徐军科“西安城的面条长不长”,现在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青稞饼,饼上的牙印深得像小坑,那是他最后的念想。老牛的腿被流弹擦了道口子,血珠滴在冰上,冻成了颗颗小红珠,像丫头们用红柳籽串的项链,之前他还夸那项链比城里的银链子好看,现在却成了血珠串成的。
“前面山洞能歇脚。”老牧民的鞭子往山坳里指,鞭梢的蓝布条是丫头的口水巾,现在冻得硬邦邦的,像根小棍。“我老婆子在洞里烧了奶茶,还烤了馕,热乎着呢。”洞口挂着串红辣椒,在风里晃得像团火,是之前秋天晒的,现在冻得硬邦邦的,看着比刺刀还精神,其中一个辣椒上还留着丫头咬过的牙印,小小的,很可爱。
徐军科进洞时,奶茶的香味裹着热气扑过来,把睫毛上的冰碴都熏化了,顺着脸颊往下淌。老牧民的老婆子正往火堆里添干柴,她的头巾上还别着朵干花,是红柳沟的沙枣花,之前徐军科帮她摘的,当时她说“这花能留到开春”,现在真的留到了。“趁热喝。”她把碗往徐军科手里塞,碗沿烫得能燎掉层皮,“这奶茶里放了炒米,抗饿,多喝点。”碗底沉着颗奶疙瘩,是丫头最爱吃的那种,甜甜的。
洞外的风还在吼,像头野兽在咆哮,可洞里的火烤得人心里发暖,驱散了不少寒意。徐军科摸了摸怀里的怀表,突然觉得,鹰嘴崖的冰好像开始化了。他不知道,马鸿逵的主力已经过了黄河,西安城的烽火正往天上窜;也不知道,那本烧掉的日记里,还藏着更毒的招——他们在兵站的粮食里下了药,药粉是用毒草磨的,之前有牧民的羊吃了,当场就口吐白沫,没救过来。
但他知道,只要这奶茶还热着,这山洞里的火还燃着,就总得有人把路走下去,为了那些牺牲的弟兄,为了那些等着他们守护的百姓。
夕阳把队伍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长龙在地上爬。徐军科回头望了眼鹰嘴崖,那里的硝烟正被风吹散,露出的岩壁上,猎套子的铁丝在阳光下闪着光,像道没扎紧的伤口,提醒着这里刚刚发生的激战。
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他们得咬紧牙关,接着往前冲。而兵站里被下了毒的粮食、西安城逼近的马家军主力,还有始终没露面的内鬼赵刚,像三把悬在头顶的刀,不知道会在哪个时刻突然落下,这场守护粮道、保卫西安的战斗,才刚刚到最凶险的关头。
第二十章:城市风云
1949年秋的宝鸡城,雨后的空气里裹着股潮湿的土腥味。青砖墙上的弹孔还在淌水,混着墙灰汇成细流,在地面积成的水洼里漾开圈圈浊纹,倒映着灰蒙蒙的天。
徐军科牵着马走在街巷里,马蹄踏过积水,溅起的泥点打在货郎的拨浪鼓上,把鼓面的油皮溅出个个麻点。那货郎缩着脖子,鼓绳上的红绸子褪成了浅粉,边角被风吹得卷了边,摇起来“咚咚”的,像敲破了的粗瓷碗,声音里透着股破败气。早市的摊位稀稀拉拉,卖菜老汉的棉袍打了三个补丁,肘部的破洞露出里面的芦花,见穿军装的走近,慌忙把蔫了的萝卜往筐底塞——昨天粮价又涨了,小米卖到一斗银元,够买三亩薄田,有户人家为了换半袋高粱,把闺女的银镯子都当了,那镯子还是陪嫁时的念想。
“连长你看。”李二娃的手指戳向拐角灰墙,指腹的茧子刮着墙皮,带下点湿泥。红漆写的歪字被雨水泡得发涨:“共军征粮,家家喝稀汤”,旁边的吊死鬼画得滑稽,脑袋大得像南瓜,舌头却伸得老长,舌尖的红漆顺着墙缝往下流,像滴着血,在墙根积成个小小的红水洼,看着刺眼得很。
徐军科摘下军帽,往墙上抹了把。红漆沾在掌心,带着股松节油的味——是城里“福顺昌”颜料铺的货,老板姓钱,前几天还托人给马家军送过两桶朱砂,说是“画军旗用”,实则没安好心。“让宣传队来。”他把马鞭往掌心磕了磕,鞭梢的铜环撞出轻响,“用石灰水刷了,写上‘减租减息,分田分地’,字要大,比这吊死鬼还大,让巷尾的瞎子都能看见,别被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骗了。”
城隍庙的门槛上,几个乞丐正抢半个窝头,指甲缝里的泥垢蹭在窝头上,像撒了把黑面。看见徐军科进来,突然全缩回了廊柱后——他们的破碗里还留着前几天的粥印,是炊事班施舍的玉米粥,碗边的豁口还卡着点玉米粒,那点暖意他们记着呢。戏台子被改成了会议室,台上的“风调雨顺”匾额被流弹打穿个洞,露着里面的朽木,像颗豁了的牙,透着股萧瑟。
通信员撞进门时,信纸被风卷得贴在戏台上的窟窿里,纸角卡在木茬上,抖得像只受惊的鸟。“连长!东关‘裕丰粮行’被抢了!”他的声音抖得像筛糠,军帽歪在一边,露出被风吹乱的头发,“掌柜的被吊在梁上,嘴里塞着布,说是‘西北军余部’干的!现场还留了张纸条,说‘三日不献粮,火烧宝鸡城’!”
徐军科抓起枪就往外跑。枪托撞在门框上,震下片木屑——他想起七月扶眉战役时的赵疤脸,那家伙脸上的刀疤从眉骨裂到下巴,像条爬着的蜈蚣,投降时还咬掉了自己半颗牙,血沫子喷在徐军科的军装上,说“宁做马家军的鬼,不当中共的兵”。现在想来,这伙人根本没真心投降,骨子里的坏水还在冒泡。
粮行的门板裂成了八块,碎木片上还留着斧头劈过的痕迹,像被啃过的骨头,乱糟糟的。
徐军科蹲在地上,手指捻起颗弹壳。黄铜边缘磨得发亮,底火印着个模糊的“汉”字——是汉阳兵工厂十年前的旧弹,这伙人连像样的弹药都没有,怕是赵疤脸收拢的散兵游勇,成不了气候却能搅得人心惶惶。伙计蹲在门槛上哭,辫子上还缠着粒小米,是从粮堆里粘的,他抽噎着说:“他们戴黑面罩,拿的步枪枪管都锈了,说要三千斤粮食,不然就烧铺子……掌柜的不答应,被他们用枪托砸了头,血顺着粮囤往下流,把小米都染红了……那可是过冬的口粮啊……”
人群里突然有人喊:“解放军要是护不住粮,咱们不如去投马家军!”
徐军科猛地抬头。人群像被风吹的麦子,齐刷刷往后缩,露出个穿短褂的汉子,脖子上的铜钱串叮当作响,腰间还别着杆烟袋,烟锅亮得发黑。李二娃突然拽他衣角,声音压得很低:“是王记杂货铺的老王,前天才跟粮行掌柜吵过架,说人家抢了他的杂粮生意,当时还骂‘早晚遭报应’,现在看来是没安好心。”
那汉子慌忙往人群里钻,却被个卖豆腐的老汉拽住,老汉的围裙沾着白浆,手里还攥着块没卖完的豆腐,气得直哆嗦:“王老三,你昨天还说‘粮行倒了才好’!是不是你勾的人?我可听见你跟个陌生人嘀咕了半天!”
城隍庙的戏台子上,马灯把人影投在墙上,忽大忽小的像鬼影。徐军科给王老板倒茶时,茶碗在桌上转了三圈——碗底的“福”字缺了个点,是杂货铺特有的记号,之前他还在这儿买过个同样记号的碗,用来给伤员盛药。“东关的人都说,”他慢悠悠地吹着茶沫,热气模糊了眼镜片,“你给赵疤脸送过两回杂货,有回还带了捆麻绳,说是‘捆柴火用’,这柴火怕是要捆人的吧?”
王老板的手一抖,茶水顺着袖口流进袖管,把藏在里面的账本洇湿了一角。徐军科突然从兜里掏出块玉佩,青白玉上的“王”字刻得歪歪扭扭,边缘还缺了个角:“这是你铺子里的货吧?昨天粮行后巷捡到的,赵疤脸的手下戴着它,被我们的人看见了。那小子还说,是‘王掌柜’赏的,说事成之后,分他半袋小米,够他撑到开春。”
玉佩“当啷”掉在地上,摔出道新裂。王老板瘫在椅子上,汗珠子砸在账本上,把“十月初六,送麻绳十斤”的字泡成了黑团:“他……他让我盯城隍庙的岗哨,说三天后夜里,要烧西关粮仓……还说……还说事成之后,给我五亩地……我也是被猪油蒙了心啊!我儿子快饿死了,马家军说给口吃的,我就……我就鬼迷心窍了……”他突然给徐军科磕头,额头撞在砖地上“咚咚”响,“连长,饶了我这一回吧,我再也不敢了!”
徐军科的手指在地图上的西关粮仓戳了戳。那里囤着刚从乡下征的公粮,麻袋上还印着各村的名字,有李家坳的,也有红柳沟的,红柳沟的麻袋角上,还留着丫头用红漆画的小狼,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精气神。“他说没说,怎么动手?”
“说……说等城里枪响,就从后墙挖洞进去……”王老板的声音发飘,像踩着棉花,“还说要让城里的‘弟兄’起哄,把解放军引开……那些人手里都揣着传单,说‘解放军私吞粮食’,一闹事就撒……他们还说,只要乱起来,粮仓就好下手了……”
三更的梆子声刚落,李二娃就从粮仓后墙摸回来了,裤腿上的泥还在往下掉,像拖着两条泥带子。
他的棉裤沾着泥,裤脚还挂着根麻绳——是从墙根的草里拽的,绳头缠着块红布,是马家军常用的记号,之前在红柳沟的匪兵尸体上见过一模一样的,当时还纳闷这红布有啥用。“后墙根有新土,”他往火堆里扔了块干柴,火星溅在徐军科的军靴上,烫出个小黑点,“我听见里面有人说话,说‘等东关枪响,就点火’,还说赵疤脸带了二十个人,全揣着洋火,那火一点,粮仓就完了。”
徐军科突然笑了,把地图往戏台上一拍,木桌发出“哐当”一声:“给他们搭个戏台,让他们好好演。”
李二娃愣了:“啥?搭戏台?”
“让宣传队明天在西关广场搭台子,”他的手指在“救济粮”三个字上敲了敲,指节发白,“说要给老百姓发粮,人越多越好,把城里的老老少少都引来,让他们看看谁才是真心为百姓好。”
“可咱们哪有粮?”李二娃急了,往火堆里又添了根柴,火星子“噼啪”响,“公粮动不得,那是过冬的命根子!动了咱们和老百姓都得喝西北风!”
“借。”徐军科指着地图上的三家粮行,笔尖把“福顺昌”三个字戳得发皱,“通知钱老板他们,天亮前把囤的粮食送到广场,就说是‘暂借’,公粮到了就还。不送的,按通敌论处,他们跟马家军那点勾当,别以为我不知道。”他顿了顿,眼里闪过点狠劲,“告诉他们,赵疤脸的账本在我这儿,谁跟匪兵有来往,一清二楚,别自讨苦吃。”
天刚亮,西关广场就搭起了戏台,红布横幅上的“军民共渡难关”被风吹得猎猎响,边角被钉子刮出了毛边,却透着股热闹劲。起初只有几个胆大的凑近,见战士们真往麻袋里装小米,还把称杆打得高高的,一点不克扣,才慢慢围拢过来。卖豆腐的老汉端着半盆豆腐站在最前面,说“给解放军换换口味”,他的豆腐脑香气混着小米的清香,在广场上飘得老远,勾得人肚子咕咕叫。徐军科站在戏台上,突然注意到人群里有几个生面孔——他们的鞋帮沾着新鲜的马粪,裤腿却干干净净,显然是刚从马背上下来的,眼神瞟着粮仓的方向,像狼在瞅羊圈,那点心思藏不住。
正午的日头正毒时,东关突然传来枪声!“砰砰”两声,脆得像摔了瓷碗,惊得人群一阵骚动。
“李二娃带一个班去看看!”徐军科的话刚出口,戏台底下就有人喊:“解放军骗人!根本没粮!”紧接着,块石头“呼”地飞来,砸在粮堆上,小米像黄雨似的撒了一地,有个孩子扑过去,用手扒着往嘴里塞,看得人心头发酸。
人群顿时炸了锅。有个穿长衫的男人突然跳上旁边的石碾,手里挥舞着传单,纸页被风吹得哗哗响:“大家别信他们!粮食早被当官的贪了!跟我去粮仓,自己拿!凭啥他们吃香的喝辣的,咱们就得饿着!”传单上的字歪歪扭扭,印着“共军劫粮,百姓遭殃”,墨水里还掺着点红,像血,看着就晦气。
“抓住他!”徐军科吼道。战士们扑上去时,那男人突然掏出把短刀,刀鞘上的“赵”字闪着寒光——是赵疤脸的人!他的刀刚出鞘,就被李二娃一脚踹在手腕上,刀“当啷”掉在地上,露出里面刻着的狼头,跟马家军那伙人的记号一个样。
就在这时,粮仓方向传来爆炸声!徐军科刚要拔腿,李二娃突然从人群里钻出来,脸上沾着灰,像只刚从灶膛里钻出来的猫:“连长!东关是假的!赵疤脸的人全在粮仓,被咱们的人堵住了!没炸着啥!”
原来徐军科早留了后手,让半个班的战士乔装成挑夫,守在粮仓周围的草垛里。赵疤脸的人刚挖开半米墙洞,就被按住了,领头的赵疤脸被捆在粮堆上,脸上的刀疤挣得像条红带子,嘴里还在骂:“姓徐的,马家军主力已经过黄河了,西安城早晚是我们的!你这点人,不够塞牙缝的!等我们占了城,第一个就宰了你!”
广场上的混乱平息时,日头已经偏西,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拖在地上的带子。
徐军科让人把赵疤脸押上戏台,台下的老百姓突然炸了锅。卖豆腐的老汉举着扁担就往上冲,被战士拦住了还在骂:“原来是你!前几天冒充解放军,在我家门口要走了两斤豆腐,说‘给伤员补身子’,结果全喂了你们的狗!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哪有解放军抢豆腐的!”
“他还抢了我家的驴!”一个农妇抱着孩子哭,孩子的小手里还攥着半截驴缰绳,“那驴是我男人拉货用的,现在连车都没法赶了,一家老小就指望那点营生呢!”
“我男人被他抓去当挑夫,到现在没回来!”个白发老太太拄着拐杖,往戏台边挪,一步一挪的,“你们要是不处置他,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儿!不能让这种坏人祸害咱老百姓!”
徐军科突然举起手。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他指着被押的几个内应,声音洪亮得像敲钟:“这些人,吃着宝鸡的饭,却帮着外人害乡亲!从今天起,所有囤粮的老板,三天内必须按市价卖粮,谁敢哄抬物价,军法处置!绝不含糊!”他顿了顿,往台下扫了一眼,目光坚定,“另外,凡是被抢了东西的乡亲,到城隍庙登记,咱们一定还大家一个公道!有解放军在,就不能让乡亲们受委屈!”
台下突然响起叫好声,卖豆腐的老汉把扁担往地上一顿:“我捐十斤黄豆!给解放军熬汤喝!”紧接着,卖菜的、做鞋的,都跟着喊要捐东西,有个瞎子摸摸索索地走上前,把怀里的半袋炒面放在台上,说“给解放军同志垫垫饥,你们辛苦”,那炒面还是他乞讨来的。
城隍庙的马灯亮到后半夜,灯芯爆出的火星像天上的星星。徐军科对着地图,手指在西安城的位置画了个圈,铅笔尖把纸戳破了都没察觉。赵疤脸的供词摊在桌上,毛笔字歪歪扭扭的,墨水里还混着点血:“奉马司令令,搅乱宝鸡,拖住共军,助主力攻西安。十月初十,准时攻城。”字字透着阴谋。
李二娃突然指着供词上的“十月初十”,声音发紧:“今天都初八了!就剩两天了!”
徐军科把地图折起来,塞进怀里,纸角硌着肋骨生疼。窗外的月光照在戏台子上,有只野猫踩着戏台的窟窿窜过,惊起的飞蛾围着马灯打转,像无数只扑火的虫子,透着股不安。
他摸出怀表,表盖里的红柳叶已经干透了,脆得像片薄纸,一碰就掉渣。指针指向午夜,滴答滴答的,像是在数着剩下的路,每一秒都沉甸甸的。
西安城的烽火,怕是真的烧起来了。他们得快马加鞭,赶在风暴来临前,站稳脚跟。可谁也没料到,赵疤脸供词里“十月初十攻城”的背后,还藏着更深的算计——马家军早就在宝鸡城的水井里下了毒,只等攻城时断了全城的水源;更让人揪心的是,兵站里那批被下药的粮食,已经有牧民的孩子误食,正发着高烧,生死未卜,这场硬仗,比他们想的还要难打。
第二十一章:再战征途
1949年冬的秦岭,雪粒子打在脸上,像撒了把碎玻璃,疼得人睁不开眼。风卷着雪沫子往领口里钻,顺着脊梁骨往下滑,冻得徐军科牙齿直打颤,上下牙碰出的轻响在风雪里格外清晰。
他的棉鞋早冻成了冰壳,鞋底磨穿个洞,露出的脚趾头在里面冻得发僵,渗出的血珠沾在袜子上,结成了暗红的冰碴。每踩一步,雪地里就陷出个带血的脚印,像朵蔫了的红梅,在茫茫白雪中格外扎眼。队伍在密林中穿行,树枝缠成的巨网把天遮得发黑,偶尔有阳光从缝隙漏下来,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亮斑,像撒了把碎银子——红柳沟的丫头,就总把碎银子似的阳光捧在手心,说“能暖手”,那时她的手心总是热乎乎的。
“连长,前头有座山神庙。”李二娃从前头折回来,睫毛上的雪粒结成了冰,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鼻尖凝成霜。他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搓出点热气,指节冻得发红:“墙还没塌完,东头的灶膛是好的,能挡挡风雪,让弟兄们歇歇脚。”
破庙的朱漆门板烂成了条,挂在门轴上晃悠,被风吹得“吱呀”响,像个老人在咳嗽,透着股破败的凄凉。神像倒在供桌下,半边脸埋在雪里,露出的眼珠被鸟啄得空了,黑洞洞地瞅着人,嘴角的泥胎裂了道缝,像在笑,看得人心里发毛。徐军科让战士们拾来干柴,在神龛前拢了堆火,湿柴冒烟时呛得人直咳嗽,眼泪混着雪水往下淌,在冻红的脸颊上冲出两道白痕,像两道泪沟。
他解开怀表时,表链上的冰碴“啪嗒”掉在火里,化成股白气,带着点铁锈味。表盖里的红柳叶泡得发了黑,软塌塌地粘在玻璃上,指针卡在五点——从宝鸡出发那天,炊事班的老周就是这个时辰,往他们背包里塞了把炒黄豆,说“嚼着暖身子”,现在那点黄豆早成了粉末,还沾在背包的布缝里,留着点淡淡的豆香。
“侦察兵还没信?”徐军科往火里添了块松明,火星子溅在军靴上,烫出个小黑点。松油味混着雪水的潮气,让人想起红柳沟的火塘,那时丫头总往里面扔松针,说“能驱蚊”,火塘边暖烘烘的,连空气都是香的。
庙门突然被撞开,两个侦察兵滚了进来,身上的雪“哗啦”落了一地,在门槛边堆起个小雪堆。“连长,黑风口扎着营!”其中一个的棉帽冻成了硬壳,说话时嘴角结着冰,一咧嘴就扯破了皮,渗出血珠:“山口修了三个碉堡,铁丝网拉得跟蜘蛛网似的,还挖了战壕,雪地上全是新踩的脚印,至少一个营的兵力!硬闯怕是要吃亏!”
黑风口的地图在雪地上铺开,很快洇出片湿痕,把“黑风口”三个字泡得发涨,墨迹晕开像朵乌云。徐军科用树枝蘸着融化的雪水,在“东山坡”三个字上画了个圈,树枝尖在纸上戳出个洞:“王强带一营从正面攻,把迫击炮架在坡上,先敲掉中间的碉堡。那是主堡,打掉了剩下的就成了瞎眼狼,不足为惧。”
王强的手指戳在“鹰愁涧”三个字上,那地方被标注成了虚线,墨迹淡得快要看不清:“这栈道能走?听老乡说,十年前就被山洪冲塌了,底下是百丈深涧,掉下去连骨头渣都找不着,太险了。”
“塌了也得走。”徐军科把树枝插进黑风口的位置,木枝“咔嚓”断成两截,“正面硬攻,咱们得填进去一个连。鹰愁涧再险,总有能落脚的石缝,拼一把总比白白牺牲强。”他瞥见角落里的小张,那小子正往冻肿的脚上抹猪油——昨天爬冰坡时崴了,脚踝肿得像个紫馒头,猪油是从老乡那儿讨的,说是“能消肿”,抹在脚上油乎乎的,却挡不住寒气。
“你守庙。”徐军科把自己的棉手套摘给他,手套里还留着点体温,掌心的补丁是王寡妇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结实,“看好干粮,等我们回来。要是到晌午没动静,就带着剩下的人往南撤,去接应后续部队,别硬扛。”
小张攥着烤热的窝头,突然往徐军科兜里塞了个东西——是颗子弹壳,擦得锃亮,边缘磨得光滑,是小张从鹰嘴崖战场捡的,说“能压惊”。“连长,我跟你们去!我能端机枪!我脚不疼了!”他的脸冻得通红,眼里却冒着火,透着股不服输的劲。
徐军科按住他的肩膀,指腹的茧子蹭着他冻裂的耳朵,冰冰凉凉的:“听话。这庙是咱们的退路,守好它,比端机枪还重要,缺了你可不行。”
鹰愁涧的栈道,只剩几根朽木悬在半空,像老人剩下的几根牙,看着就发颤。木头上结着冰,在风里晃悠,底下是翻滚的白雾,深不见底。风从涧底灌上来,带着股寒气,刮得脸生疼,说话时能看见自己的哈气瞬间冻成冰碴,落在衣襟上簌簌响。
李二娃腰里拴着绳子,绳子是用战士们的绑腿拧的,往岩壁的老树根上绕了三圈,像只老猴在岩壁上荡。他手里的木板是从破庙拆的门板,往朽木上一铺,发出“咯吱”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断。徐军科跟在后面,手心攥得全是汗,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脚下的木板突然往下沉了半寸,吓得他赶紧抓住旁边的石棱,石棱上的冰碴刺进掌心,渗出血珠,疼得他一咬牙。
“慢点!”他扯住身后的新兵,那小子的腿抖得像筛糠,背包上的搪瓷缸“哐当”撞在岩壁上,声音在山谷里荡开回音,惊得人心里发慌。声音刚落,头顶突然传来皮鞋声——是敌人的巡逻队,军靴踩在积雪上“咯吱”响,还夹杂着骂骂咧咧的声:“妈的,这鬼天气,共军要是敢来,冻也冻成冰棍了!还守个屁,不如回营里喝酒暖和!”
“躲进岩缝!”徐军科把新兵往石缝里推,自己也缩了进去,石缝里的冰碴钻进衣领,冻得他一激灵,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打在岩壁上,碎石擦破了他的额头,血珠滴在雪地上,洇出朵小小的红梅花,很快又被新落的雪盖住,像从没出现过。
巡逻队的脚步声远了,李二娃才敢探出头,抹了把冷汗,手心里的汗在寒风里瞬间结成冰:“娘娘哎,差点就成了筛子,这巡逻队来得真不是时候!”徐军科没说话,只是把额头的血抹在雪地里,看着那抹红被风吹得渐渐淡去,像红柳沟丫头用胭脂点的眉心,蹭着蹭着就没了,心里空落落的。
天黑时,他们终于绕到了黑风口后面。敌人的营房亮着灯,窗户纸上晃着人影,还传来骰子的碰撞声和哄笑声,有个醉醺醺的声音在喊:“妈的,等赢了这把,就去山下抢只肥羊,涮锅子!这鬼天气,就得吃点热乎的!”徐军科让人把炸药捆在箭上,箭头裹着浸了煤油的布条——那布条是从自己军装上撕的,还带着点硝烟味:“等正面枪响,就把箭射进营房顶。让他们的肥羊,变成烤全羊,给他们个惊喜!”
后半夜的雪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把山坳照得发白,像铺了层霜。东山坡的迫击炮突然响了,“轰!轰!”的声音震得崖顶的雪往下掉,砸在敌人的帐篷上,惊得里面的人嗷嗷叫,有个家伙没穿裤子就从帐篷里窜出来,冻得直蹦,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衣服。碉堡里的机枪立刻喷出火舌,子弹打在东山坡的雪地上,溅起片白花花的雪粉,像撒了把盐。
“点火!”徐军科拽燃了导火索,火星“滋滋”地顺着引线爬,映亮了他眼底的光,像两簇小火苗。
火箭箭“嗖”地射出去,带着道火光,正中营房的草顶。煤油遇火“腾”地窜起烈焰,把夜空照得通红,草顶“噼啪”作响,像在放鞭炮,火舌舔着房梁,很快就把整个营房吞了进去。敌人慌了神,从碉堡里涌出来救火,有的还穿着单衣,冻得直跺脚,手里的水桶刚泼出去,就变成了冰碴子,根本扑不灭火势。徐军科突然吹了声口哨,战士们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举着刺刀往碉堡冲,刺刀上的冰碴在火光里闪着冷光,透着股杀气。
李二娃手里的石头“呼”地飞出,正砸在一个探出头的敌人脸上,那家伙惨叫着摔下碉堡,撞在战壕的木桩上,没了声息,脑浆溅在雪地上,像摊化了的白豆腐,看得人胃里发紧。徐军科踩着尸体往碉堡里钻,里面的机枪还在响,子弹擦着他的耳边飞过,带着股热风。他猛地拽过旁边的弹药箱,往机枪手身上一推,趁对方倒地的瞬间,抬手一枪,把人撂倒了,机枪的热浪燎得他脸颊发烫,却让他心里踏实了不少。
“连长,一营冲上来了!”王强的吼声从山口传来,带着股破锣似的沙哑,却透着股兴奋。徐军科往山下瞅,一营的红旗在火光里飘得正烈,旗手的棉裤上沾着血,却把旗杆握得笔直,像棵扎在雪地里的红松——那旗杆,是用鹰嘴崖的红柳做的,丫头还在上面刻过小狼,歪歪扭扭的却很精神。
残兵们被前后夹击,像被赶进笼子的兔子,慌得四处乱窜,有个家伙慌不择路,一头撞在碉堡的石柱上,晕了过去,软塌塌地倒在地上。
有个戴少校军衔的想跳崖,刚爬上崖边的松树,松树的枝丫被他压得“咯吱”响,仿佛随时会断,就被徐军科一枪打中了腿,“嗷”地摔在雪地里,军裤很快洇出片红,像雪地里开了朵烂牡丹。徐军科踩着他的后背,往他脸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血沫子在他冻得发紫的脸上晕开:“还有多少人?西坡的火力点在哪?不说就送你去见阎王!”
“西坡……西坡的山洞里……还有一个连……”少校的牙打着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怀里掉出个怀表,表盖刻着个“胡”字——是胡宗南部队的记号,表链上还挂着枚银质徽章,刻着“西北军”三个字,透着股陈旧的气息。
山洞的洞口堆着粮食,麻袋上印着“军供”二字,粗麻的纹路里还沾着点青稞壳,旁边还码着几箱炮弹,引信上的防潮纸都没拆,印着“1948年造”。徐军科刚要下令进攻,洞里突然传来女人的哭声,细弱得像根丝线,缠得人心头发紧,那哭声里还混着婴儿的啼叫,尖得像锥子,刺得人心里发酸。
“里面有老百姓?”李二娃举着枪的手顿了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狗日的,把老百姓当挡箭牌,真不是东西!”
徐军科让人把白布衫绑在刺刀上,往洞口晃了晃,白布在风里飘得像面小旗:“里面的人听着,缴枪不杀,老百姓我们保着!再负隅顽抗,炮弹可不长眼!别连累了无辜的人!”
过了半晌,洞口探出个脑袋,是个老汉,手里举着根拐杖,拐杖头上缠着块白布,那布是从闺女的嫁衣上撕的,还带着点艳色:“别开枪!我们是被抓来的挑夫!他们抢了我们村的粮食,还把年轻力壮的都抓来当挑夫,说要往汉中运……不跟我们走就打人,我这腿就是被他们打的……”
老乡们被送出来时,个个面黄肌瘦,颧骨高得像山包,眼神里满是惊恐。有个穿红棉袄的姑娘,辫子上还缠着麻绳,棉袄的下摆撕了道口子,露出里面的旧棉絮,她说敌人抢了她们村的粮食,连坐月子的婆娘的米缸都刮得干干净净,还把年轻力壮的都抓来当挑夫,她爹就是因为反抗,被打得吐了血,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徐军科让战士把干粮分给老乡,自己带着人冲进山洞,干粮袋里的炒面不多了,是从宝鸡带的,还带着点锅巴的焦香,能垫垫肚子就不错。
里面的残兵还在负隅顽抗,有个家伙举着手榴弹要扑过来,嘴里喊着“不成功便成仁”,疯疯癫癫的。徐军科一脚踹在他膝盖上,只听“咔嚓”一声,那家伙惨叫着跪倒,趁他倒地的瞬间,伸手夺过手榴弹,往旁边的空麻袋里一塞——“轰隆”一声,麻袋被炸得粉碎,黄澄澄的小米混着破布飞出来,却没伤着人,算是有惊无险。
天蒙蒙亮时,黑风口的硝烟终于散了。雪又开始下,把血腥味和硝烟味都盖住了,只留下片白茫茫的干净,仿佛昨夜的激战从未发生。徐军科站在崖边,望着山下清理战场的队伍,李二娃突然举着个日记本跑过来,本子上还沾着血,封皮是牛皮的,磨得发亮:“连长,这少校的日记,夹着电报!有重要消息!”
电报夹在最后一页,纸边都磨卷了,墨迹被雨水泡得发晕:“速带粮弹撤往汉中,与胡部汇合,伺机反扑。”发报日期是昨天,盖着个模糊的红印,是胡宗南的“西北军政长官公署”,印泥里还混着点沙砾,像从黄土高坡带来的,带着股土腥味。
“汉中还有硬仗。”徐军科把电报揣进怀里,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的子弹壳——是小张塞给他的那颗,被体温焐得温热,边缘的弧度正好硌在肋骨上,像个小小的提醒,让他不敢松懈。
回破庙的路上,远远就看见火堆在冒烟,烟柱笔直地往天上冲,像根白旗杆,在雪地里格外显眼。小张坐在庙门口,脚边摆着热好的炒黄豆,豆子在搪瓷缸里“咕嘟”响,散发着香气。见他们回来,突然蹦起来,忘了脚疼,差点摔在雪地里,手里的缸子“哐当”掉在地上,豆子撒了一地:“我就知道你们能成!我把灶膛烧得旺旺的,还烤了红薯,在灰里埋着呢,热乎着呢!”
徐军科摸了摸他的头,突然发现怀表不见了。表链上的红柳叶、三点一刻的划痕、丫头塞的碎阳光……全没了。李二娃急得要往回跑,棉裤上的雪都没拍掉:“我去鹰愁涧找!肯定是掉在栈道上了!说不定还能找着!”
“不用了。”徐军科望着远处的山路,雪地里的脚印一直往南,像条长长的线,线的尽头是雾蒙蒙的天际,“等解放了全中国,再回来找也不迟。到时候,让丫头再往表盖里塞片新柳叶,比现在的肯定更鲜亮。”
队伍继续往南走,红旗在雪地里红得像团火,被风吹得猎猎响,旗角的破洞露出里面的竹骨,像根不屈的脊梁。可谁也没料到,少校日记里还藏着半句没写完的话:“胡部在汉中设伏,粮道埋有炸药”,而他们往汉中走的路线,正好要经过那处埋了炸药的粮道;更让人揪心的是,红柳沟传来消息,马家军残部偷偷回了村,把丫头和几个牧民扣了当人质,要跟徐军科换粮食,前有伏兵、后有人质,这场往汉中的征途,刚走了一半就钻进了敌人的圈套。
徐军科走在最前头,额头的伤疤结了层痂,在阳光下闪着光,像块小小的勋章。他的棉手套给了小张,现在手冻得通红,却攥得很紧,手里的步枪枪管结了层薄冰,像裹着层银。身后的战士们踩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往前挪,有人哼起了歌,是从宝鸡学的:“向前走,别回头,解放的日子在前头……”歌声在雪地里飘着,带着股希望的劲儿。
远处的汉中城在雪雾里若隐若现,城墙的轮廓像浸在水里的墨线,晕得发虚。有风吹过隘口,卷着雪沫子撞在岩壁上,发出“呜呜”的响,像谁在哭,又像冲锋号的余音。
李二娃突然扯了扯徐军科的衣角,手指着天边——雪云裂开道缝,露出点太阳的金边,把城墙的垛口照得发亮,像镶了圈碎金。“连长你看,天要晴了。”他往嘴里塞了块冻硬的红薯,是小张埋在灶膛灰里的,皮焦得发苦,心子却还留着点甜,“到了汉中,咱们找口热乎锅,煮锅红薯粥,给弟兄们暖暖身子。”
徐军科没说话,只是把步枪往肩上挪了挪。枪管上的冰碴开始化了,水珠顺着枪身往下淌,在雪地上滴出个小小的湿痕,很快又冻成了冰。他想起红柳沟的春天,丫头蹲在河边洗衣服,水珠顺着她的竹篮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洇出串圆斑,像现在雪地上的湿痕,只是那时的水是暖的,带着点河草的腥气。
“前面有座桥!”前头的战士喊起来,声音在山谷里荡开回音。那是座木桥,桥板朽得发黑,栏杆断了大半,只剩几根歪歪扭扭的木桩,像老汉的拐杖。桥下的河水结着冰,冰面下有暗流在涌动,发出“咕嘟”的轻响,像谁在熬粥。
过了桥就是平川,雪地里能看见车辙印,是胶轮马车碾的,印子里结着冰,边缘冻得发白。徐军科蹲下身摸了摸,冰面下的泥土还是软的,带着点潮气——开春化雪的时候,这里该是片烂泥塘,马车走过去会陷得很深,像现在战士们陷在雪地里的脚。
“加快脚步!”他站起身时,裤脚的冰碴“咔嚓”碎了片,“争取天黑前摸到城根下,让侦察班先探探虚实。记住,脚底下轻点,别惊了城里的狗。”
队伍在雪地里拉出条长队,像条灰黑色的带子,慢慢往汉中城爬。红旗在队尾飘着,被风吹得猎猎响,破洞的地方露出里面的竹骨,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根不肯弯的脊梁。有个新兵突然绊倒了,背包里的搪瓷缸滚出来,在雪地上撞出串脆响,惊飞了枝头的麻雀,扑棱棱的翅膀搅得雪沫子漫天飞。
“小心点!”王强的吼声从后面传来,带着点火气,又藏着点疼惜,“摔断了腿,谁帮你扛枪?”那新兵赶紧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捡缸子,指节冻得发紫,却把缸子攥得很紧——那是他娘给的陪嫁,底上还烧着朵桃花,在炮火里熏得发黑,却总被他擦得发亮。
徐军科回头望了眼,队伍像条不断的线,从黑风口一直牵到这里,线的尽头是雾蒙蒙的汉中城。他突然想起那只怀表,表盖里的红柳叶虽然没了,但三点一刻的划痕该还在,像刻在骨头里的记认。等进了城,找块干净的布,把表链上的锈擦一擦,说不定还能走,走到红柳沟的丫头能看见的那天。
风又起了,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却不那么疼了。远处的城墙上,好像有炊烟在飘,细细的,像根白丝线,一头拴着城,一头拴着他们的脚步。徐军科深吸了口气,雪的寒气里混着点柴火的烟味,像红柳沟火塘的味道,暖烘烘的,让人想起热粥和棉袄,想起那些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走。”他抬脚往前迈,雪地里的脚印又深了些,却比来时稳了许多。可刚走没几步,侦察兵突然从旁边的树林里冲出来,脸白得像雪,声音发颤:“连长!桥……桥那头的雪地里,有新埋的土!看着像……像埋了炸药!还有人看见,树林里有反光,像是枪管!”
徐军科心里“咯噔”一下,猛地停下脚步——胡部的伏兵果然在这儿等着!他刚要下令队伍后撤,口袋里的通信员送的纸条突然露了角,上面“红柳沟”三个字刺得他眼睛发疼。前有炸药伏兵,后有丫头和牧民做人质,这一步不管往哪走,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队伍停在雪地里,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红旗上,发出“哗啦”的响,像在替他们着急。李二娃攥着火箭筒的手都在抖,却还是凑过来:“连长,不行咱就绕路!哪怕多走三天,也不能让弟兄们白白送命!”
徐军科没说话,只是盯着桥那头的雪地。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新埋的土上,泛着点冷光,像藏在雪底下的刀子。他摸了摸怀里的子弹壳——小张塞的那颗还在,温热的触感贴着心口。现在他不仅要带弟兄们闯过汉中的伏兵,还得想办法救红柳沟的丫头,这两场硬仗摞在一起,比黑风口的栈道还要难走。
“先派两个人,摸过去看看炸药的引信在哪。”徐军科的声音沉得像冻住的河,“其他人往后撤五十米,隐蔽在树林里。记住,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开枪。”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身边的战士,每个脸上都冻得通红,却没一个露怯的,“咱们不仅要进汉中,还得活着回去,把红柳沟的乡亲们救出来。这趟征途,咱不能输。”
雪又开始下了,把桥那头的痕迹盖得越来越浅,也把他们的脚印埋得越来越薄。可队伍里的红旗,却在风雪里红得更艳了,像团烧不尽的火,照着他们往最难走的路上,一步一步地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