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绝地反击
1949年冬的野狐岭,寒夜像块淬了冰的铁,往骨头缝里钻,冻得人牙齿打颤,连呼吸都带着白霜。
徐军科靠在战壕壁上,军大衣结着层白霜,轻轻一碰就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渗血的绷带——昨天被弹片划的伤口,卫生员用烧红的刺刀烫过,说再深半寸就伤到肺了,现在每喘口气都带着铁锈味。他摸出怀里的烟盒,牛皮纸被冻得发硬,里面只剩最后一根烟,卷得歪歪扭扭,是小张牺牲前给他卷的,烟丝里还混着点碎纸,是从敌人传单上撕的,印着“反共”字样,被小张用唾沫粘成了烟卷。
火柴在风中划了三次才点燃,硫磺味混着烟味呛得他咳嗽起来,胸口的伤口跟着疼,像被人用手攥住了,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在下巴上结成了冰珠。
“连长,三排又少了两个人。”通信兵小李猫着腰跑过来,棉鞋上沾着血和泥,冻成了硬块,踩在冻土上“咯吱”响,“敌人的冷炮打得邪乎,刚才一发落在炊事班附近,蒸馒头的铁锅炸飞了,老刘的胳膊被铁片子划了道口子,血把面团都染红了,他还念叨着‘可惜了这锅白面’。”
徐军科把烟蒂摁在冻土上,火星子“滋”地灭了,在地上留下个黑印。他掀开盖在膝盖上的地图,羊皮纸被冻得发硬,边角卷了毛,手指在“黑风口”三个字上反复摩挲,纸面上还留着春兰昨天画的小记号——她用烧黑的树枝画了朵山桃花,说那沟里夏天会开满野山桃,粉嘟嘟的像云霞。可现在,那里是敌人运输弹药和粮食的必经之路,两侧是刀削似的悬崖,最窄处只能容两匹马并行,风从沟里穿过去,呜呜地像哭,今年有个迷路的货郎就掉下去了,连尸骨都没找着。
“王强,把你那挺重机枪拆了,带上零件。”徐军科突然开口,声音在寒风中有些发飘,呵出的白气刚散开就被风卷走,“李二娃,去炊事班找老刘,把他藏的那两壶煤油拿来,记住,别说是我要的——他准会念叨我又败家,说那是留着过年点灯的。”
王强愣了一下——那挺重机枪是他们从马家军手里缴获的,捷克造,宝贝得很,平时都舍不得用,枪管上的蓝漆还亮闪闪的,枪身上的编号“248”被他用红漆描过三遍。“连长,拆了咋打仗?这枪零件金贵,少个螺丝都转不动。”他摸着机枪的散热孔,像摸自家孩子的头,指腹蹭过上面的烤蓝,冰凉冰凉的。
“去黑风口打。”徐军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霜,霜沫子落进脖子里,凉得他一激灵,“咱们守了三天,该轮到他们尝尝被堵的滋味了。”他望着黑风口的方向,那里的夜空比别处更黑,像个张开的嘴,“他们不是要粮食弹药吗?咱们给他们送份‘大礼’。”
半个时辰后,三十个战士在山坳里集合。王强把重机枪零件分装在三个背包里,每个零件都裹着破军装,生怕碰出声响,连枪管都用布条缠了三层,布上还沾着昨天的血渍,已经冻成了硬块。李二娃抱着两个油壶,壶身上还印着“民用”两个字,是老乡们凑出来的点灯油,壶嘴用棉花塞着,怕洒出来,油味混着他身上的汗味,有点呛人。
最让人意外的是春兰,她背着个药箱,药箱上还贴着片红布,是她从嫁衣上撕的,说要跟着去,“万一有人受伤呢?你们的卫生员都去照顾重伤员了,我爹说了,解放军的伤就是我们的伤。”她的棉裤膝盖处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旧棉絮,却挺得笔直。徐军科犟不过她,只好让她跟在队伍最后,再三叮嘱:“看见不对劲就往岩石缝里钻,不许往前冲。你爹还等着看你穿嫁衣呢。”春兰点点头,把药箱带系得更紧了。
队伍借着月光往黑风口摸。
山路陡得像梯子,有的地方得手脚并用,碎石在脚下“哗啦啦”滚,惊得林子里的夜鸟扑棱棱飞。春兰摔了两跤,棉裤上沾了泥,冻成了硬壳,却咬着牙不吭声,只是紧紧抓着前面战士的背包带,指甲都嵌进了布里,把布揪出个洞。快到沟口时,徐军科突然举手示意停下——前面传来马蹄声,还有铃铛响,是敌人的巡逻队,听动静有五个人,马脖子上的铜铃“叮铃铃”的,在夜里格外清楚。
“都趴下!”徐军科压低声音,自己则滚到块大石头后面,石头上的冰碴硌得肋骨生疼,像被针扎。巡逻队骑着马慢悠悠地走,马蹄踏在冻土上“哒哒”响,嘴里哼着粗俗的小调,其中一个还在啃馒头,馒头渣掉在地上,被风吹得打旋。有个敌兵突然勒住马,往他们这边瞅了瞅,徐军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那敌兵的枪托就靠在腿边,黑黝黝的枪口像只眼睛。直到那敌兵吐了口唾沫,骂了句“妈的风真大,冻得老子鸟都缩了”,才松了口气,马蹄声渐渐远了。
等巡逻队走远了,李二娃才敢喘气,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搓,唾沫刚出来就冻成了冰渣:“这帮狗东西,倒吃得挺香。”他摸了摸肚子,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他们只喝了点雪水,胃里空得发慌,咕噜咕噜直叫,像有只老鼠在跑。
黑风口的风比别处更烈,吹在脸上像刀子割,能听见悬崖上的冰碴往下掉的声音,“咔嚓咔嚓”的,像有人在磨牙。徐军科让王强带着人在左侧悬崖上埋伏,那里有片矮树丛,是早年山火后留下的,枝桠虽然枯了,却刚好能藏住重机枪,树干上还留着被火烧过的黑印,像只张开的手。他自己则带着李二娃和五个战士守在右侧,每人手里都攥着颗手榴弹,拉环用细麻绳系着,另一头绑在手腕上——这样能快半秒扔出去,在这种地方,半秒能决定生死。
春兰被安排在一块凹进去的岩石后面,岩石上结着冰,像块镜子。徐军科给她留了把刺刀,刀柄缠着布,是用缴获的马刀磨的,“实在不行就往自己身上划,别被活捉。”春兰点点头,把刺刀紧紧攥在手里,指节泛白,连呼吸都放轻了。
下半夜,远处传来车轮碾地的声音,越来越近,还夹杂着马打响鼻的声,马粪味顺着风飘过来,臭烘烘的。徐军科从岩石缝里望出去,心猛地一沉——不是他预想的三辆马车,是七辆!最前面两辆装着弹药箱,木箱上印着“迫击炮弹”的黑字,铁锁挂得当当响,箱子缝里露出点黄色的炸药;后面三辆是粮食,麻袋鼓鼓囊囊的,能看见里面露出的小米粒,被月光照得发亮;最后两辆……居然是骑兵,至少有二十人,个个举着马刀,马鞍上还挂着步枪,枪套上的铜扣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像狼的眼睛。
“狗日的,增兵了。”李二娃咬着牙骂道,往手心又吐了口唾沫,这次却冻成了冰渣,“这是把家底都搬来了?”
徐军科没说话,只是拍了拍王强那边的岩石,比了个“等”的手势。他在等最后一辆马车进沟,那是最佳时机,能把整个队伍堵在里面,前后都跑不了,就像关起门来打狗。他数着马车的数量,一辆,两辆……第七辆刚进沟一半,突然看见最前面的马车——赶车的人戴着顶旧毡帽,帽檐压得很低,可春兰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角,声音发颤,像片被风吹动的叶子:“是我爹!”
徐军科的心揪了一下。他看见村长的手被捆在车辕上,手腕处渗着血,把麻绳都染红了,像条红带子。老人的腰弯得像弓,却还在挣扎,嘴里不知在喊什么,被风刮得听不清。马车快到沟中间时,村长突然猛地一低头,咬向旁边押车的敌兵!那敌兵没防备,疼得嗷嗷叫,手里的鞭子掉在地上,鞭子梢上的铁环“当啷”滚到一边,在月光下闪了闪。
“就是现在!”徐军科大喊一声,拉着麻绳把手榴弹扔了出去。
三颗手榴弹在弹药车旁炸开,火光瞬间照亮了整个黑风口,把悬崖上的冰都映得通红,像着了火。装着迫击炮弹的箱子被引爆,连环爆炸声震得悬崖上的冰碴哗哗往下掉,像下了场冰雨,砸在马车上“噼里啪啦”响。王强那边的重机枪也响了,“哒哒哒”的声音像把大剪刀,把敌人的骑兵队伍剪得七零八落,有个骑兵刚举起马刀,就被拦腰打断,上半身飞出去,落在粮食麻袋上,血把小米染成了红的,像撒了把红豆。
李二娃抱着油壶冲出去,把煤油往粮食麻袋上泼,油顺着麻袋缝往下淌,在地上积了一滩,火折子一扔,熊熊大火就蹿了起来,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把夜空都熏黑了。敌兵们慌了神,有的往回跑,有的往前冲,可沟口被爆炸的马车堵死了,车辕断成了几截,像段枯树枝,只能在原地打转,互相踩踏,惨叫声、马嘶声混在一起,比风声还刺耳,有个敌兵被自己的马踩断了腿,抱着膝盖在地上打滚,嚎得像杀猪。
徐军科跳出来想去救村长,刚跑两步,就见个敌兵举着马刀冲春兰那边砍去!那敌兵脸上有道疤,从眼角一直到下巴,看着像条蜈蚣,嘴里喊着“抓活的,这小娘们长得俊”。他想都没想,扑过去把春兰推开,自己却被马刀划在胳膊上,血一下子涌了出来,染红了军大衣的袖子,像开了朵红花。
“娘娘!连长你受伤了!”春兰尖叫着扑上来,用药箱砸向那敌兵的头,药瓶碎了一地,酒精洒在伤口上,火辣辣地疼,徐军科却像没感觉似的,抓起地上的步枪,一枪把那敌兵的头打爆了,红的白的溅在旁边的岩石上,像幅吓人的画。
“连长!”王强的重机枪突然哑火了,他举着枪管喊,脸憋得通红,像块红布,“没子弹了!最后一梭子刚打完!”
徐军科心里一沉。敌人反应过来了,开始组织反击,有十几个骑兵跳下马,举着枪往右侧悬崖冲,他们的皮靴踩在冰上“咯吱”响,像一群饿狼。李二娃被两个敌兵围着打,他手里的刺刀断了,就用石头砸,额头上淌着血,糊住了眼睛,却还在喊:“狗日的,来啊!老子不怕你们!”有个敌兵从背后抱住他,李二娃猛地往后一撞,只听“咔嚓”一声,把那敌兵的肋骨撞断了,疼得嗷嗷叫,他趁机捡起地上的马刀,一刀劈了过去,把敌兵的脑袋劈成了两半。
就在这时,沟口突然传来喊杀声!是王强带着主阵地的人赶来了!他们举着火把,像条火龙,把试图从沟口逃跑的敌兵堵了回去,火光里能看见战士们冻得发紫的脸,却个个眼里冒着火。徐军科看见王强举着把刺刀,正和一个敌兵肉搏,他的军大衣被划破了,露出里面渗血的绷带——那是昨天在战壕里被弹片划伤的,可他好像忘了疼,嘴里喊着“杀”,刺刀捅进敌兵的肚子,又猛地拔出来,血溅了他一脸,像画了脸谱。
村长不知什么时候解开了绳子,他捡起地上的鞭子,狠狠抽向敌兵的马,那些马受惊了,四处乱撞,把敌兵撞得人仰马翻,有个戴军官帽的被马踩断了腿,躺在地上嗷嗷叫,手里还攥着个怀表,表盖摔开了,露出里面的女人照片,被血染红了。春兰背着药箱,跪在地上给伤员包扎,她的棉鞋丢了一只,光着脚踩在冰上,脚底板被扎出了血,在地上留下串串红印,却浑然不觉,只是不停地往伤口上撒药粉,手抖得厉害,药粉撒了一地。
战斗打到天快亮时才结束。黑风口里到处都是尸体和燃烧的马车,粮食麻袋烧得焦黑,露出里面的小米,混着血和土,黏糊糊的,像熬坏了的粥。徐军科找到村长时,老人靠在岩石上,胸口插着颗子弹,血把棉袄浸透了,像块红石头,手里还攥着那顶旧毡帽,帽檐上的补丁是春兰缝的,针脚歪歪扭扭的,却很结实。
“连长,你看这个。”李二娃递过来个日记本,是从敌兵军官身上搜出来的,封面烫着个“马”字,金粉都掉了,最后一页写着:“野狐岭久攻不下,马司令令三日之内撤回扶眉,再图后计。”字迹潦草,还滴着血,像是临死前写的,纸页被血泡得发涨。
徐军科把日记本揣进怀里,望向扶眉的方向。那里的天已经泛白,像块刚被洗过的布,远处的山影渐渐清晰起来,像沉睡的巨人。他知道,黑风口的胜利只是暂时的,真正的硬仗在扶眉,在那些等着他们去解放的城镇和乡村,还有无数像村长这样的老百姓,在盼着天亮。
春兰走过来,把一双新纳的布鞋递给他,鞋底上还绣着朵小小的野山桃,针脚密密的,是用红头绳绣的。“我爹说,穿着新鞋打仗,能走得更远。”她的眼睛红红的,却没掉泪,只是声音有点哑,像被风吹沙了。
徐军科穿上布鞋,大小正合适,棉布里子暖暖的,把冻僵的脚裹得舒服。他站起身,看着远处渐渐亮起来的天空,突然笑了。可笑着笑着,心里猛地一沉——敌兵要撤回扶眉,会不会在撤退路上设埋伏?而且之前听说红柳沟的乡亲被押去汉中,现在汉中那边还没消息,要是扶眉的敌人和汉中的残部汇合,两面夹击,他们处境就更难了。
风还在刮,可好像没那么冷了,因为他知道,身后有战士们的枪,有老乡们的期盼,还有这片土地上,永远烧不尽的希望,像黑风口里没灭的火星,迟早要燎原。只是扶眉的撤退埋伏、汉中的乡亲安危,像两块石头压在心头,让他不敢有半分松懈,接下来的路,还得一步一步稳稳地走。
第二十五章:胜利曙光
1949年秋的野狐岭,战壕里结了层薄冰,像面碎镜子,映着灰蒙蒙的天。
徐军科用刺刀刮着冰面取水,刀刃划过冰壳,发出“咯吱”的响,冰碴子溅在军裤上,很快化成水,又冻成了细冰粒。冰水里映出张布满胡茬的脸,眼窝深陷,颧骨上那块未褪的淤青是黑风口留下的,当时被敌兵的枪托砸中,晕了半袋烟的功夫才醒过来,醒来时嘴里还叼着半块冻硬的青稞饼。三天前在黑风口被弹片擦伤的胳膊隐隐作痛,卫生员换绷带时说,再晚些处理就得截肢,现在纱布上还渗着暗红的血,冻成了硬壳,像块暗红色的琥珀。
“连长,炊事班煮了糊糊!”李二娃端着个豁口的搪瓷缸跑过来,他背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跑起来一颠一颠的,像只受伤的小狼,军衣后背的绷带渗出点血,在灰布上洇出个小印,“老刘把最后一把青稞面都煮了,说要给咱补补——他还往里面扔了把野山椒,说吃了暖和,能扛住这鬼风。”
缸里的糊糊飘着点灰绿色的野菜叶,是春兰昨天上山挖的,她说这叫“救命草”,今年饥荒时村里人就靠它活命,热气腾腾的,在寒风里拢成团白雾,糊住了李二娃冻裂的嘴唇。徐军科刚接过缸子,掌心被烫得一缩,就见通信兵小李从山路上滚了下来,棉裤磨破了个洞,露出冻得发紫的膝盖,血和泥冻在一起,看着像块脏石头,他手里紧紧攥着个油纸包,纸角都被捏烂了:“连长!电报!加急电报!从师部飞来的!”
电报是用油纸包着的,拆开时还带着山风的寒气,边角被冻得发硬,像块脆饼。徐军科借着晨光念道:“扶眉战役胜利结束,马匪主力被歼,残部向河西逃窜……”他的声音突然顿住,喉结滚了滚,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眼角有点发潮,“中央军委令,前线各部转入防御,准备迎接全国解放。”
“解放?”李二娃凑过来看,粗粝的手指在“全国解放”四个字上戳了戳,像在确认是不是真的,指尖的冻疮破了,血珠滴在纸上,晕开个小红点,“是说……仗打完了?以后不用躲炮弹了?能回家娶媳妇了?”
徐军科没说话,只是把电报递给王强。王强识的字不多,却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念到“胜利结束”时,突然蹲在地上哭了,像个孩子,他怀里还揣着三班长的怀表,那表在黑风口的爆炸中停了,表盘裂了道缝,指针永远指在凌晨三点——正是他们发起突袭的时刻,三班长就是在那一刻被流弹击中的,倒下时还喊着“护好机枪”。
战壕里突然静了,只有风刮过冰面的“呜呜”声。有个新兵突然哼起了歌,是首不成调的陕北民歌,哼着哼着,周围的战士也跟着唱起来,声音越来越大,震得冰碴子簌簌往下掉,有人掏出珍藏的照片,对着照片傻笑,照片上的女人抱着娃,背景是土坯墙,有人把枪举起来,枪托在冻土上磕出“砰砰”的响,像在敲鼓。
没过多久,山路上传来马蹄声。
不是敌人的骑兵,是县游击大队的人,马蹄踏在冻土上“哒哒”响,像在敲鼓,马脖子上的红绸子在风里飘,是用敌人的绑腿改的。领头的老周举着面红旗,旗角还沾着泥和血,旗杆是用步枪枪管改的,上面的锈迹被磨得发亮:“徐连长!县城解放了!我们把伪县政府给端了!那些当官的钻床底躲着,被我们像拖猪似的拖出来了!”他身后跟着几个扛着步枪的百姓,其中就有春兰的爹,老汉手里攥着个铁皮喇叭,喇叭上还贴着敌人的封条,是从伪县政府的仓库里搜出来的,封条上的“保密”二字被他用指甲抠得不成样。
“我们听广播了!”春兰爹把喇叭举到徐军科耳边,喇叭里传来滋滋啦啦的电流声,夹杂着模糊的欢呼,震得人耳朵发麻,“北平……哦不,北京!广播里说北京要开大会了!说是……是成立新中国!”他的牙快掉光了,说话漏风,唾沫星子溅在喇叭上,“以后咱就是国家的主人了!再也不用给马匪交粮了!”
徐军科让王强带着战士们加固防御——虽然仗打赢了,但残匪还没肃清,山坳里的炊烟不能断,得让百姓知道解放军还在——自己则跟着老周去了县城。伪县政府的牌子被砸成了两半,扔在门口的泥地里,上面还留着几个鞋印,像是在唾弃,取而代之的是块木牌,用红漆写着“陕甘边区人民政府”,漆还没干,顺着木纹往下流,像淌着的血,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街上的百姓围着个大喇叭,喇叭是用汽车零件改的,铁皮壳上锈迹斑斑,有个洞用红布堵着,里面正播放着新闻,说解放军解放了南京,说蒋匪军在溃逃,说……
“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
突然,喇叭里传出一声洪亮的宣告,像是道惊雷劈在街面上。百姓们先是愣住了,手里的活计都停了——卖菜的张老汉的秤杆还挑着颗白菜,菜叶上的冰碴往下掉;剃头匠的剃刀悬在顾客头顶,刀刃上的寒光映着人惊愕的脸;染布坊的伙计手里的布掉在地上,蓝靛染的布沾了泥,却没人去捡——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卖豆腐的张婶把木框里的豆腐都掀翻了,白花花的豆腐滚了一地,她只顾着拍手,手都拍红了,嘴里喊着“我们有国家了”;染布坊的老板扯出匹红布,往竹竿上一系,当成了临时的国旗,红布在风里飘着,像团燃烧的火,有个孩子扯着布角,生怕它被风吹跑;春兰抱着药箱跑过来,辫子上还别着朵野山桃,粉嘟嘟的,是她早上从黑风口摘的,花瓣上还沾着霜,她把药箱往徐军科怀里一塞,拉着他往广场跑,手心滚烫:“去看升旗!我们自己做了面国旗!红布是染坊捐的,黄五角星是用南瓜花汁画的,我爹说五角星要画得亮亮的,像星星!”
广场上的旗杆是用敌人的炮管改的,炮管上的膛线还清晰可见,是李二娃连夜打磨的,说要让它“光光鲜鲜的”。红旗升起来时,风突然停了,旗子悬在半空,红得像团火,黄五角星在阳光下亮得晃眼,刺得人睁不开眼。徐军科看见李二娃站在最前面,背挺得笔直,他背上的伤口还没拆线,绷带渗着血,却坚持要穿着军装参加升旗,军装上的弹洞被春兰用红布补了,像朵小小的花,在风里微微动。王强在擦那挺重机枪,枪管上的弹痕被他用破布擦得发亮,像是在给老伙计整妆,擦着擦着,突然对着机枪敬了个礼,枪身上的编号“248”在阳光下闪了闪,像在回应。
升旗结束后,徐军科去了趟烈士墓。
墓是临时挖的,在野狐岭的山坳里,背靠着向阳的坡,没有墓碑,只在土堆前插着块木牌,写着姓名和籍贯,字是王强写的,歪歪扭扭的,有的字还缺了笔画,比如“周”字少了个竖,他说“老周这辈子就不爱站规矩,少笔也没事”。老周的木牌旁,放着他生前总念叨的那壶酒——是徐军科托人从县城买来的,酒壶上的红绸子在风里飘,酒洒了点在地上,渗进土里,像滴进大地的泪;三班长的木牌前,摆着个红布包,里面是他儿子的满月照,照片上的婴儿笑得眯着眼,嘴角流着口水,是三班长牺牲后,他媳妇托人从老家寄来的,照片背面写着“盼父归”;小张的木牌最简陋,只有个名字,徐军科把那根没抽完的烟插在土里,烟丝被风吹得四处飘散,像是在跟他告别,他想起小张说过,等解放了要回家开个杂货铺,卖“哈德门”香烟。
“都看到了吧?”徐军科蹲在墓前,声音很轻,风把他的话吹得七零八落,“新中国成立了。红旗升起来了,红得很,像你们流的血。你们没走完的路,我们替你们走。以后……孩子们不用再躲炮弹了,能安安稳稳地读书,能吃上热乎饭,能……能看见电灯,就像广播里说的,亮得跟白天一样。”他没再说下去,只是用手摸了摸冰冷的木牌,像摸着战友的脸,木牌上结着层薄霜,凉得刺骨。
回到营地时,战士们正在收拾行装。上级命令他们开赴边疆,镇守国境线。李二娃把那挺弯了枪管的重机枪扛在肩上,说要带去边疆当纪念,“让那边的敌人看看,咱们解放军的家伙硬气!打不垮!”王强把黑风口捡来的弹壳串成了串,挂在背包上,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像串风铃,他说这是“战友们在唱歌”;春兰送来一筐馒头,每个馒头上都点着个红点,像小小的五角星,是用甜菜根汁点的,她说“红点辟邪,能保你们平平安安”,她的眼睛红红的,却笑着说:“到了边疆,记得给我写信。我爹说,等开春了,就把黑风口种满山桃树,到时候开花了,从县城都能看见,粉嘟嘟的,像你们胸前的红花。”
队伍出发那天,县城的百姓都来送行。春兰爹拄着拐杖,站在路口,手里还举着那面歪歪扭扭的国旗,国旗的一角被风吹破了,他用针线缝了,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只补丁摞补丁的蝴蝶。徐军科回头望了一眼,看见野狐岭的山尖上,换防的战士们正在升旗,红旗在风里舒展,像只展翅的鸟,飞向遥远的天际,阳光洒在红布上,亮得像团火。
“走了!”他喊道,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带着股劲儿,像吹响的号角。
战士们的脚步声震得地动山摇,背包上的弹壳叮当作响,像是在奏一支歌。他们的前方,是茫茫戈壁,是皑皑雪山,是崭新的国境线。可徐军科心里清楚,边疆的风沙比野狐岭的更烈,国境线上的暗哨比黑风口的更隐蔽,那些逃窜的马匪残部说不定还藏在戈壁深处,等着找机会反扑。但他不慌——身边有并肩作战的战友,身后有刚迎来解放的百姓,还有烈士们用生命护下的新中国,再难的路,也能一步步走到底。
而身后,陕甘大地的炊烟正袅袅升起,黑风口的焦土下,草籽已经开始发芽——用不了多久,那里就会开满野山桃,像无数个年轻的生命,在阳光下笑得灿烂,风一吹,花瓣落下来,像场粉红色的雨,落在新翻的土地上,落在孩子们奔跑的脚印里,落在那些用生命换来的黎明里,也落在他们奔赴边疆的征程上,成了心里永远的牵挂与力量。
第二十六章:余孽反扑
1949年秋,宝鸡城外的山雾像化不开的浓墨,黄糊糊地糊在枪栓上,冷不丁碰一下,能结层薄霜,把金属冻得发僵。徐军科蹲在土坡后,指腹摩挲着侦察兵带回来的布鞋——鞋面上绣着朵野山桃,针脚密密实实,线脚里还嵌着点泥土,是春兰的针线活。他认得这双鞋,鞋帮外侧补过块蓝布,是春兰用自己的旧棉袄改的,布角上还留着她用指甲掐出的小记号,像个歪歪扭扭的“兰”字。
“这鞋是在山神庙后墙根捡的。”侦察兵的声音发颤,棉帽上的冰碴往下掉,在胸前砸出细碎的响,“老乡说,三天前有伙人闯进村子,穿着破军装,带着枪,把春兰和二十多个年轻男女绑走了,说是要……要当挑夫,往鹰嘴崖上运东西。有个娃躲在柴房里看见,春兰拼命挣扎,鞋就是那时候掉的,他们还踹了春兰一脚,骂她‘犟驴’。”
李二娃攥着枪托的手青筋暴起,木托上的漆被他抠掉了一块,露出里面的木头茬,像颗龇着的牙。他记得这双鞋,是春兰爹送别的时候,往徐军科背包里塞的那双,老汉当时还红着眼圈说:“山路滑,厚底鞋稳当,让春兰给你纳了七层底,针脚里都掺了麻线,结实。”现在这鞋孤零零躺在地上,像只折了翅膀的鸟。
“这群狗娘养的。”王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唾沫落地就冻成了冰碴,脆生生的。他刚从县城回来,伪县政府的档案堆里翻出张照片,边角都烂了,用糨糊粘过——马匪残部的头目姓赵,脸上有道刀疤,从左眉骨一直划到下巴,像条爬着的蜈蚣,是扶眉战役里漏网的营长。据说当年在村里抢粮时,被春兰爹用锄头砸过额头,至今还留着个坑,记恨在心,这次是专门回来报复的。“这姓赵的在山里占了个‘鹰嘴崖’,地势邪乎得很,三面是刀削崖,就一条道能上。老乡说他把周围村子的粮食都抢光了,还逼着百姓给他们修工事,说是要‘占山为王,等国军回来’。”
徐军科把布鞋揣进怀里,布面还带着点余温,像春兰总揣在兜里的暖手炉——那是用粗布缝的小布包,里面装着炒热的麦粒,她总说“揣着暖,干活有劲儿”。他展开地图,羊皮纸被雾打湿了一角,卷了毛边,手指在鹰嘴崖的位置戳了戳,纸背都被戳出个窝:“这地方三面是悬崖,只有条羊肠路能上去,路口还有个炮楼,是块硬骨头。但崖顶溶洞里有水,他们撑不了太久,肯定急着修工事,防备咱们。”
“硬骨头也得啃!”李二娃突然站起来,背上的伤被扯得生疼,疼得他龇牙咧嘴,却梗着脖子骂,“春兰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把姓赵的皮扒了,给她做鞋底子!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部队在山脚下的破庙里驻扎了两天。
徐军科让炊事班的老刘熬了锅姜汤,姜是从老乡家里买的,带着泥,辣得烧心,给战士们驱寒。蒸汽在庙顶的破洞里钻出去,凝成白雾,像根柱子。他自己则带着三个侦察兵换上百姓的破棉袄,棉袄上打了七八个补丁,里面塞着干草,领口磨得发亮,装作逃难的样子往鹰嘴崖摸。
快到崖底时,撞见个砍柴的老汉,老汉背着半捆枯枝,枝桠上挂着冰碴,看见他们就往树后躲,手里的柴刀抖得像筛糠,刀把上的布条都磨烂了,露出里面的木头。“别……别抓我……我就砍了点柴……”老汉的牙在打颤,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我们是解放军。”徐军科把枪往背后藏了藏,露出里面的红星帽徽,铜星在雾里闪着光,“想问问鹰嘴崖上的情况,上面是不是关着些百姓?有个叫春兰的姑娘,您见过吗?”
老汉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抹起眼泪,浑浊的泪水在满是皱纹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痕,混着泥往下淌:“解放军同志,快去救救我闺女吧!那伙人不是人啊……昨天还把王家庄的后生吊在树上打,就因为他挑不动弹药箱,硬生生把腿打断了,惨叫声在崖上飘了半宿……”他往崖上指了指,手指抖得厉害,像风中的枯叶,“那崖顶有个溶洞,大得很,能容下百十人,他们把女人都关在里面,地上铺着稻草,湿乎乎的,男人就逼着修炮楼,稍有不从就……就用鞭子抽啊!有个娃被抽得晕过去,直接扔进了崖下的冰潭……”
话没说完,崖上传来声枪响,“砰”的一声,惊飞了树上的寒鸦,扑棱棱的翅膀声在雾里散开。老汉吓得一哆嗦,拽着徐军科往灌木丛里钻,枯枝划破了手也没察觉:“快跑!他们的巡逻队下来了!这些狗东西见人就抓,说是‘通共’!”
三个穿着破军装的兵痞扛着枪走过来,枪上还挂着抢来的鸡,鸡毛沾在枪管上,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冻成小红珠。领头的脸上有道疤,正是照片上的赵营长,他嘴里叼着根烟,烟卷是用报纸卷的,烟灰掉在胸前的脏衣服上,衣服上还沾着块油渍,像片黑云。他手里牵着条狼狗,狗毛乱糟糟的,沾着血,嘴里叼着只布鞋——徐军科一眼就认出,那是春兰爹脚上常穿的那双千层底,鞋头还补过块黑布,是春兰用他的旧袜子改的。
“妈的,那老东西还敢反抗。”赵营长一脚踹在石头上,石头上的冰碴溅起来,像碎玻璃,“等把炮楼修完,就把这些百姓都杀了,省得碍事。老子在这鹰嘴崖上,一夫当关,解放军来了也攻不上来!等国军一到,老子还是营长!”他摸了摸脸上的疤,眼神狠得像狼。
徐军科的手悄悄摸向背后的枪,指节捏得发白,骨节都在响,枪身的温度透过布传来,凉得刺骨。王强在他身后拽了拽衣角,用口型说“别冲动”,眼睛却瞪得通红,像要冒火,手里的柴刀攥得更紧了。
回到破庙,徐军科把地图铺在供桌上,供桌积了层灰,摆着个缺了胳膊的泥菩萨,菩萨脸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陶土。借着油灯的光,他用炭笔在图上画路线,炭灰落在灰桌上,分不清:“李二娃带二连,从左侧的石缝爬上去,那里有片矮松,是早年山火留下的,枝桠密,能藏人。注意石缝里的冰,抓牢了再动,今年有采药的在那儿摔死过。”他顿了顿,指了指右侧,那里画着道波浪线,是瀑布,“王强带三连,从右侧的瀑布后面绕,瀑布底下有暗洞,老乡说能通到崖顶,是早年掏蜂蜜的人挖的,注意脚下的青苔,别打滑,洞里黑,用手电照路,别碰头顶的钟乳石,掉下来能砸死人。我带一连从正面攻,把他们的注意力引过来,给你们争取时间,等你们到了崖顶,我这边放三颗信号弹,咱们里应外合。”
他又指了指崖顶的溶洞,那里用红笔圈了个圈,像只眼睛:“春兰他们很可能被关在这里,突击队上去后先救人,再炸炮楼,炸药包我让老刘准备好了,用布包着,轻巧,好带。记住,动作要快,溶洞里的百姓可能被绑着,得找刀子割绳子。”
出发前,春兰爹突然拄着拐杖来了。老汉的腿是被赵营长的人打的,裤管上渗着血,冻成了硬块,走路一瘸一拐,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怀里揣着个布包,打开是二十多个窝头,每个窝头里都塞着块盐巴,咸得能掉眼泪,是连夜用最后一点玉米面做的。“我们连夜做的,让娃们有力气打仗。”他从怀里掏出把柴刀,刀把磨得发亮,木头上都包了浆,是用了二十年的老刀,“我也去,就算砍不死敌人,也能给娃们指条路——那瀑布后的暗洞,还是我年轻时掏蜂蜜发现的,哪块石头松,哪段路滑,我门儿清。”
徐军科想拒绝,可看着老汉眼里的光,像点着的油灯,亮得灼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把那把缴获的刺刀递给老汉,刺刀上的血槽还很锋利,是从赵营长的兵手里夺的:“大爷,这刀快,您老保重,别往前冲,指好路就行。”
凌晨三点,山风像鬼哭,顺着崖缝钻进来,呜呜地响,能听见崖下冰潭开裂的“咔嚓”声。
徐军科带着一连摸到鹰嘴崖下,李二娃他们已经开始往上爬了,石缝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山里的野兔在动,战士们用绑腿互相系着,一个拽着一个往上挪,鞋底蹭着冰面,发出“咯吱”的响。王强那边没动静,瀑布的水声太大,“哗哗”的,把他们的脚步声盖得严严实实,只能看见崖壁上偶尔闪过的手电光,像鬼火,在水雾里明明灭灭。
“打信号弹。”徐军科低声说,哈出的白气在眼前散开,立刻被风卷走。
一颗红星窜上夜空,在雾里炸开,亮得晃眼,把崖顶的炮楼照得清清楚楚。正面的机枪立刻响了,“哒哒哒”的,子弹打在崖壁上,碎石哗哗往下掉,砸在战士们的钢盔上“叮当”响,像在敲钟。赵营长果然慌了神,站在炮楼里扯着嗓子喊:“给我打!往死里打!别让共军上来!把重机枪调过来!”
炮楼里的机枪吐着火舌,子弹在面前织成张火网,火星子在雾里溅开,像烟花。徐军科让战士们趴在石头后,故意打得稀稀拉拉,步枪的枪声断断续续,装作火力不足的样子,还让两个战士“惨叫”着滚下土坡,演得像模像样。他看见赵营长把大部分兵力都调到了正面,连守溶洞的兵都抽走了一半,只剩下两个歪戴帽子的兵痞在洞口抽烟,心里暗暗叫好,咬着牙骂:“狗东西,上钩了。”
突然,左侧传来喊杀声!“缴枪不杀!”李二娃的大嗓门在山谷里回荡,震得雾都散了些,他们爬上去了!徐军科看见矮松里冒出片红星,像突然绽开的山桃花,在晨雾里格外显眼。赵营长骂了句脏话,刚要调兵去支援,右侧的瀑布后面又响起了枪声——王强他们也到了!
“狗日的,中埋伏了!”赵营长跑下炮楼,手里攥着把驳壳枪,枪套都没来得及摘,想往溶洞跑,那里藏着他抢来的金银财宝,是准备跑路用的。徐军科端起枪,瞄准他的后背,手指刚要扣扳机,突然看见溶洞里跑出个人影,是春兰!她头发乱糟糟的,沾着草屑,棉袄被扯破了,露出里面的单衣,冻得发紫,手里举着块石头,足有拳头大,狠狠砸向赵营长的后脑勺!
“砰”的一声,石头在赵营长头上开了花,血顺着他的疤流下来,像条红带子。赵营长没防备,踉跄了一下,回头就给了春兰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得像打在冰面上,春兰的脸瞬间肿了起来,嘴角淌出血。可她死死抱住他的腿,指甲都嵌进了他的裤腿,布被抠出个洞:“解放军同志,杀了他!他把我爹的腿打断了!还说要把我们都扔下去喂狼!”
“娘娘!春兰!”春兰爹从旁边的石缝里冲出来,他不知什么时候爬上来的,拐杖扔在了一边,裤腿上的血冻成了硬壳,举着刺刀捅进了赵营长的肚子。赵营长低头看了看肚子上的刀,又看了看老汉,眼睛瞪得滚圆,像要吃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倒下去的时候,正好压在那只捡来的布鞋上,鞋面上的补丁被血染红了,像朵花。
战斗打得很快,没了头领的残兵像没头的苍蝇,要么被打死,要么举着枪投降,枪栓都拉不开——冻住了,哆哆嗦嗦的手根本握不住。徐军科冲进溶洞时,看见二十多个百姓缩在角落里,有男有女,大多带着伤,有人脸上还留着鞭痕,春兰正给个小姑娘包扎伤口,用的是自己撕下来的棉袄里子,棉花絮絮地粘在伤口上。
看见徐军科,她突然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沾满泥的手背上,混着血:“连长,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他们说明天就要把我们推下悬崖,说‘扫清障碍’……”她的声音哽咽着,说不下去,指着洞角的草堆,“我们就在那儿睡,湿得能拧出水,有个婶子发烧了,他们连口热水都不给……”
“不哭了,没事了。”徐军科把那双野山桃布鞋递给她,布面被体温焐得暖暖的,还带着点烟草味,“你爹让我给你带的,还没穿呢,看看合不合脚。”
春兰爹走过来,手里还攥着那把刺刀,刀上的血滴在地上,洇成朵小红花。他的腿又在流血,却笑得满脸褶子,露出没牙的嘴:“徐连长,我们回家吧,我给娃们做捞面吃,放两大勺辣子,让你们暖暖身子。村头的井化冻了,能烧热水了。”
下山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雾散了,阳光照在崖壁上,暖烘烘的,把冰碴都晒化了,顺着石头往下流,像在流汗。李二娃背着个受伤的小姑娘,哼着不成调的陕北民歌,跑调跑得没边;王强在清点战利品,把缴获的粮食往百姓背上的筐里装,粮食袋上还印着“军用”两个字,是抢来的公粮;春兰走在徐军科身边,脚上穿着那双新布鞋,一步一步,走得很稳,鞋面上的野山桃在阳光下像活了过来,粉嘟嘟的。
徐军科回头望了眼鹰嘴崖,炮楼还在冒烟,像支快燃尽的烟。他刚松了口气,突然看见远处山口闪过几个黑影,骑着马,速度很快,马背上还驮着包裹,像是往河西方向逃窜的马匪残部——扶眉战役漏网的不止赵营长一股,这些人要是和河西的残匪汇合,说不定还会回来作乱。他悄悄摸了摸怀里的地图,手指在河西的位置顿了顿,心里清楚,清缴残匪的路,还没走完。
山脚下的桃花快开了,到时候,这片染过血的土地,又会像往年一样,开满粉嘟嘟的花,风一吹,像铺了满地的云霞,香得能醉人。只是这醉人的光景里,还得有人守着,不让豺狼再闯进来,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安稳。
第二十七章:秦岭风云
1949年8月,距新中国成立还有两月,秦岭的秋意裹着寒气,顺着山缝往骨头里钻,冻得人指尖发麻。
徐军科趴在鹰嘴崖的灌木丛里,望远镜的镜片上凝着层薄霜,他用袖口蹭了蹭,粗布军装磨得镜片“沙沙”响,露出对面山梁上黑沉沉的碉堡轮廓。探照灯又扫了过来,光柱劈开晨雾,像把银剑,照亮了崖下那条被称为“鬼门关”的盘山道——路面坑洼,积着雨水和弹壳,混着暗红的血渍,两侧是刀削似的峭壁,据说今年有整连的国民党兵在这里摔下了悬崖,尸骨至今还卡在石缝里,被野兽啃得只剩白骨。
“科长,这是师部凌晨发来的急电。”通信员小李猫着腰爬过来,军帽上沾着草屑,裤腿被露水打湿,冻成了硬壳,走路时“咯吱”响,“王师长说,胡宗南的残部正往汉中撤,带着秦岭的弹药库跑,光是炮弹就装了三十多辆卡车!要是让他们得逞,咱们下个月打宝鸡就得啃硬骨头,怕是要多牺牲不少弟兄。”
徐军科接过电报,纸页在风里抖得厉害,边角被冻得发脆,像块干硬的薄饼。电文末尾那句“务必于七日内突破防线”刺得他眼睛发疼——三天前强攻山口时,三营的伤亡已经过半,副营长牺牲时,怀里还揣着刚满月的女儿照片,照片上的婴儿皱着眉,像只小猫,他最后说的话是“告诉娃,爹没怂”。
他摸出怀表,黄铜表壳被体温焐得发烫,表盖内侧贴着春兰的照片,姑娘站在麦田间笑,辫子上别着的野菊黄得亮眼,是今年秋收时拍的。“等拿下凤县,就把这表给她当聘礼。”这话他在心里盘了百遍,此刻却被远处隐约的枪炮声震得发飘,像片悬在半空的叶子。
“老乡说的暗道,确定在松树林?”他扭头问小李,声音压得很低,怕被对面的哨兵听见。三天前俘虏的国民党兵交代,秦岭深处藏着条采药人踩出的暗道,能直通凤县北门的弹药库,但具体位置谁也说不准,只知道入口附近有块巨石。昨天派去侦查的两个战士至今没回来,八成是没了——山梁上的铁丝网边,新挂起了两颗人头,头发被风吹得乱飘,其中一个还留着他熟悉的锅盖头,是刚参军的小马他哥。
“张大爷画了图,说就在那块‘望夫石’后头。”小李展开张烟盒纸,纸边卷了毛,上面用炭笔画着歪歪扭扭的山路,还有个像妇人的石头,“他儿子当年就是走这条道给红军送过粮,说里面有三处岔路,走错一步就会掉进石缝里,底下全是水,能淹死人,今年还有个采药的老汉掉下去,连尸首都没捞着。”
徐军科捏着烟盒纸的边角,指腹蹭过“望夫石”三个字。这名字让他想起春兰——去年临别时,她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棉袄上落着雪,说等他回来就教他认字,第一个就写“家”,说那字“宝盖头底下有群人,才叫家”。此刻风穿过松树林,“呜呜”的像在哭,倒像是望夫石在盼着谁。
黎明时分,主力部队的佯攻准时打响。
榴弹炮的轰鸣震得崖壁簌簌掉土,砸在钢盔上“叮当”响,像在敲钟。对面碉堡里的机枪疯了似的扫射,火舌舔舐着晨雾,在黑暗里划出一道道红光,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打在松树上,松针落了满身。徐军科瞅准探照灯转向山口的空档,猛地挥手:“突击连,跟我走!”
三十七个战士像狸猫似的蹿进松林,松针落了满身,扎得脖子发痒,却没人敢吭声。望夫石果然藏在密林深处,巨石像个佝偻的妇人,面朝凤县方向,石缝里还插着几束枯了的野菊——张大爷说,以前山里的媳妇们都来这烧香,盼着出门的男人平安回家,有年大旱,还真有个媳妇在这守了三个月,最后化成了石头。
石后有道仅容一人匍匐的裂口,黑沉沉的像野兽的嘴,往里灌着冷风,带着股土腥气,隐约能闻见腐味。“把绑腿解下来接成绳。”徐军科低声下令。战士们迅速照做,三十米长的绳子一头拴在石缝边的老松树上,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树皮上还留着红军时期刻的五角星,另一头由李二娃攥着。
这娃才十七,是连队里最瘦小的,却主动请缨当先锋,说自己“身子灵,钻得快”。“科长,我要是没出来,就把我那份胜利品给我娘捎回去——听说城里的洋布好看,给她做件新棉袄,她这辈子还没穿过带花的。”他抹了把鼻子,冻得通红,腰上还别着昨天分到的半块锅巴,硬得能硌掉牙,是炊事班老刘用最后一点玉米面烤的。
暗道里弥漫着腐叶和霉味,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像擂鼓。
徐军科紧跟着李二娃,膝盖在碎石上磨得生疼,裤腿早被血浸透了,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是刚才爬石坡时被尖石划破的。走在最后的老班长赵铁牛突然“哎哟”一声,手电照过去,只见他脚边躺着具尸体——正是昨天失踪的侦查兵小王,胸口插着根断裂的箭,箭杆上刻着个“胡”字,是胡宗南部别动队的记号,这群人专在山里搞偷袭,用的都是土法子,却阴得很。
小王的眼睛还睁着,像两潭死水,手里攥着块树皮,上面用指甲刻了个“凤”字,笔画歪歪扭扭,却刻得很深,是凤县的方向。“是国民党的别动队。”赵铁牛咬着牙,唾沫星子溅在手电光里,“这群狗娘养的,打不过就用这阴招,跟山里的土匪没两样!”他解下自己的绑腿,小心翼翼地盖住战士的脸,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他,“兄弟,等会儿就让他们偿命,给你报仇。”
往前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突然传来“咚”的闷响,是李二娃撞到了石壁。“前面有岔路!”他的声音带着回音,在窄道里撞来撞去,震得头顶落下碎土,“左边有风,吹得汗毛直竖;右边……好像有水声,哗啦啦的,听着渗人!”
徐军科摸出火柴,划了三次才点燃,火苗在风里挣扎了两下,照见左边的岔路岩壁上长着青苔,湿漉漉的——那是风吹进来带的潮气;右边却黑得深不见底,隐约能看见地面往下倾斜,像个张开的嘴。“走左边。”他当机立断,老猎户说过,有风就有出口,水声往往是陷阱,底下说不定是万丈深渊,今年就有采药人被这声音骗了,掉下去连喊都没喊出声。
刚拐过弯,脚下突然一空,走在最前面的新兵小马“啊”地叫了半声,就被赵铁牛拽住了后领。手电照下去,是道数丈深的石缝,底下黑沉沉的,隐约能看见层层白骨,不知堆了多少年,有的还卡在石棱上,泛着白。“幸亏铁牛哥眼疾手快。”小马的声音都在抖,手里的步枪“当啷”掉在地上,撞出一串火星,在黑暗里格外刺眼。
“捡起来!”徐军科低喝。声音在窄道里撞出回响,惊得头顶落下几块碎石,砸在肩上生疼。他摸出颗手榴弹,导火索被截短了半截——这是他特意留的,遇着要紧关头,一拉就炸,不给敌人反应的时间。
又走了不知多久,前方终于透出微光,像块打碎的玻璃,在黑暗里闪着亮。
李二娃刚要探头,就被徐军科按住了。“看清楚再动。”他从背包里掏出面小镜子,是从国民党军官那缴获的,边缘缺了个角,斜着伸出去,镜面上映出两个哨兵的影子,正靠在弹药库的木门上抽旱烟,烟杆上挂着个装烟丝的荷包,绣着朵劣质的牡丹,线脚歪歪扭扭的。
“三、二、一!”
徐军科低喝一声,手榴弹在空中划了道弧线,落地时惊得哨兵猛地站起。还没等他们看清东西,爆炸声就掀翻了半个门楣,木屑混着尘土漫天飞,有块木片擦着徐军科的耳朵飞过,火辣辣的疼。战士们像潮水般涌出暗道,徐军科第一个冲出去,步枪托砸在一个哨兵的脸上,“咔嚓”一声,是鼻梁骨断了的声音,那哨兵疼得嗷嗷叫,血顺着鼻孔往下淌;另一个刚要摸枪,就被李二娃用刺刀挑了手腕,枪掉在地上,他抱着手嗷嗷叫,血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弹药箱上,洇出小红点。
“不许动!”赵铁牛的吼声震得仓库里的炮弹壳叮当响,他手里举着机枪,枪管还在发烫——是刚才在暗道里捡到的,不知哪个战友留下的,枪身还沾着血。十几个守库兵举着枪缩在角落,腿抖得像筛糠,其中一个军官模样的哆嗦着摸腰间的枪,被徐军科一脚踹在胸口,“咚”地撞在弹药箱上,箱子上的“胡宗南部专用”标签被震得掉了下来,露出底下的铁锈,“缴械不杀!解放军优待俘虏!”
他转身踹开仓库大门,阳光“唰”地涌进来,亮得人睁不开眼,照亮了堆成小山的炮弹和机枪,枪管上的蓝漆闪着冷光,映得人眼睛发花。最顶上的木箱没盖严,露出里面的迫击炮弹,引信上还贴着出厂日期:“民国三十七年”,是去年造的新货,铜壳锃亮。徐军科抓起支步枪,对着天空连放三枪——这是给正面部队的信号,枪声在山谷里回荡,像在喊“成了”,惊得远处的鸟群扑棱棱飞起。
山梁上的探照灯突然灭了,像只瞎了的眼。
远处传来震耳的冲锋号,“嘀嘀嗒嗒”的,像催人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主力部队趁势猛攻,喊杀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汇成一片浪涛,盖过了枪炮声。徐军科爬上仓库顶,看见红旗正顺着对面的碉堡往上爬,旗手被流弹打中了胳膊,血顺着旗杆往下淌,却死死攥着旗杆不放,旗角被弹片撕开个口子,却在风里猎猎作响,红得像团火,烧得人心里发烫。
“科长你看!”李二娃指着山下,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凤县城门缓缓打开,百姓们举着红灯笼涌出来,灯笼上的“解放”二字被风吹得鼓鼓的,像要飞起来。有个穿蓝布衫的姑娘举着面小红旗,站在最前面,辫子上的红头绳晃得眼晕,身影像极了春兰——他突然想起,春兰信里说过,等凤县解放了,她要第一个举着红旗出城,还要在辫子上系红绳,让他在山上就能看见。
徐军科掏出怀表,表针指向上午九点。阳光穿透云层,照在秦岭的群峰上,给光秃秃的山尖镀了层金,像戴了顶王冠。他想起春兰信里的话:“等全国解放了,我就去西安读女子师范,教娃娃们写‘新中国’三个字,告诉他们这字是怎么来的,是你们用命换来的。”
“离十月一日,还有俩月。”他对小李说,声音有些发哑。刚在暗道里,赵铁牛为了托住掉向石缝的小马,自己半个身子探了出去,被顶上滚落的石头砸中了后背,血把军装染成了黑的。老班长最后说的是:“告诉我媳妇,胜利了……让她给娃取名叫‘解放’……别像我,连娃的面都没见着……”
“娘娘!铁牛哥他……”李二娃突然抹了把脸,不知是汗还是泪,哽咽着说,“咱们得快点,让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看见,秦岭也解放了,这里的百姓也过上好日子了。”他的脸上还沾着灰,一说话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衣襟上。
远处的枪炮声渐渐稀了。徐军科望着仓库里缴获的弹药,突然想起出发前王师长的话:“这仗打完,就真的快了,以后娃娃们再也不用躲炮弹了,能在太阳底下跑,能读书写字。”风从山口吹进来,带着松针的清香,像是春兰站在村口时,他闻到的那股味道——她总在兜里揣着晒干的野菊,说闻着心里敞亮。
绳子还系在老松树上,顺着暗道往里延伸,像条扯不断的线,一头连着牺牲的战友,一头连着新生的希望。李二娃正在给牺牲的战友系鞋带,赵铁牛的绑腿上还沾着石缝里的泥土,小马把自己的干粮袋放在他身边,里面是半块没吃完的锅巴,上面留着个牙印——是赵铁牛昨天咬的,他说“这锅巴够硬,能当武器”。
“走吧。”徐军科把怀表揣回兜里,表盖内侧的“1949,盼新生”被体温焐得温热,那是春兰用钢笔写的,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劲儿,“下一站,宝鸡。”他刚说完,通信员小李突然跑过来,手里攥着份新的侦查报告:“科长,宝鸡城外发现胡宗南残部的散兵,还带着不少百姓,像是要往四川方向逃,据说还藏了两门迫击炮!”
战士们的脚步声在山谷里响起,像支队伍在前进,朝着光亮的地方,也朝着下一场需要守护的硬仗。
第二十八章:潜伏危机
1949年9月,距新中国成立还有一月,宝鸡城墙上的弹痕还没来得及修补,秋阳晒在青砖上,映出深浅不一的疤,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横一道竖一道。徐军科站在城楼上,望着底下裤脚还沾着泥的百姓——他们刚从渭河边的菜地里回来;推着独轮车的商贩嗓子喊得发哑,车斗里的梨滚来滚去,黄澄澄的;背着书包跑过的孩子手里攥着块糖,糖纸在风里飘,是合作社新到的水果糖。这些鲜活的身影正一点点缝补着战争撕开的裂口,但他摸向腰间枪套的手,始终没松开,枪管的凉意透过粗布军装渗进来,像根警醒的针,扎得人不敢懈怠。
“科长,这是第三趟了。”小李抱着个蓝布包跑上来,包角磨得发白,露出里面的粗麻布,里面是刚从邮局截获的信件,“连续三天,都有匿名信往城西的杂货铺寄,信封上没写寄信人,只画着个歪歪扭扭的五角星,针脚似的扎在右上角,昨天那封的星角还缺了个尖,像是用指甲抠的。”
徐军科捏起信封,纸质粗糙得像砂纸,边缘还带着草屑,墨迹发灰,像是用锅底灰调了水——这种土法子,是山里人常用的,不容易留下笔迹,更不容易被识破。拆开来看,里面只有张字条,麻纸泛黄,上面写着:“月圆之夜,桥断魂。”字迹歪歪斜斜,却透着股狠劲,笔画末端都带着钩,像淬了毒的尖刺,要往人肉里钻。
他想起三天前接管伪县政府时,档案里记载的宝鸡桥梁分布图——渭河上的陇海铁路桥,是连接西安与兰州的咽喉,铁轨铺在钢铁架上,底下是奔腾的河水,浪头能没过桥墩。若是断了,西进的粮草和弹药就得卡在半路,前线的弟兄们就得饿肚子、空着手打仗,上个月三营就是因为弹药没跟上,在黑风口多牺牲了七个弟兄。
“把杂货铺老板带过来。”徐军科的声音沉得像城墙上的砖,敲在人心上发闷,“动作轻点,别惊动了街坊。”
杂货铺老板是个瘸腿的中年人,姓刘,左腿比右腿短了一截,据说是早年在铁路上做扳道工时被火车轧的,走起路来“咯吱咯吱”响,像缺了齿轮的机器。被带到指挥部时,他手心里全是汗,顺着指缝往下滴,在青砖地上洇出小水点,盯着地上的砖缝直哆嗦,砖缝里的土都被他蹭松了。
“长官,我就是个卖针头线脑的,油盐酱醋、火柴洋钉,都是正经生意。”他的声音发飘,像被风吹着的纸,“那些信……我真是不知道啊,就是帮着收一下,取信的人每次给两文钱跑腿费,够买盒洋火的……”
徐军科把字条推到他面前,纸角在他哆嗦的呼吸中轻轻晃:“画五角星的人,长什么样?什么时候来取信?穿什么衣服?身上有没有记号?”
刘老板喉结滚了滚,像吞了个石头,突然“噗通”跪下,膝盖砸在地上响得吓人,震得桌角的墨水瓶都晃了晃:“我说!我说!是个穿灰布衫的男人,左眉上有个疤,像道小月牙,大概这么长——”他用手指比划着,指尖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每次来都买两盒洋火,骆驼牌的,说要给山里的亲戚捎去。他说话声音哑,像被烟熏过,前天还问我,铁路桥晚上几点换岗,哨兵带不带枪……我当时没敢多说,只说天黑就换,别的不知道啊!”
小李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白——这明显是在踩点!徐军科却按住他的肩,从抽屉里拿出张照片,是从扶眉战役俘虏的特务档案里翻出来的,边角有些卷,沾着点水渍。其中一张正是左眉带疤的男人,名叫周疤脸,原是胡宗南部的谍报组长,档案上写着“狡猾多疑,善伪装,曾多次乔装成货郎刺探情报”。
“看来是漏网之鱼。”徐军科指尖敲着桌面,“他们想炸桥,就得先摸清桥面结构和炸药用量。让三营换上便衣,青布衫、灰裤子,跟老百姓一样,盯紧铁路桥周边的铁匠铺、木材行,特别是卖硫磺的铺子——炸药离不了这东西,闻着呛鼻子,懂行的一嗅就知道。”他顿了顿,眼里闪过冷光,“告诉弟兄们,发现可疑人员别惊动,先跟紧了,看他们的窝在哪。”
侦查队在第三天傍晚有了发现。
城南的“王记铁铺”里,铁匠老王正往麻袋里装铁钉子,钉子尖朝上,闪着冷光,像一排小刀子。麻袋底下却露出半截导火索,红得像段红绳,被他用稻草盖着,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队员们冲进去时,老王举着铁锤就要砸,锤头带着火星,“呼”地挥过来,被按住后还嘴硬:“我打钉子修农具,犁耙锄头,都是给老乡用的,犯了哪条规矩?解放军还不让老百姓过日子了?”
直到从地窖里搜出二十斤黑炸药,用油纸包着,藏在红薯堆里,红薯的甜味混着炸药的硝石味,说不出的怪异。他才瘫在地上,脸白得像纸,嘴里反复念叨:“周疤脸逼我的……他说不照做,就杀我全家,我那小孙子才三岁啊,刚会叫爷爷……”
根据老王的供述,周疤脸的团伙藏在城北的破庙里,一共八个人,全是国民党溃兵,手里有枪,还有从军火库偷的手榴弹,庙后的槐树上藏着把机枪,是用破布盖着的。徐军科当即决定夜袭,却在出发前收到份更棘手的情报——潜伏在伪警察局的地下党传来消息,用的是密写药水,在火上烤了才显出字,字迹模糊,像被水浸过:周疤脸只是个小喽啰,真正的头目是个代号“鹰眼”的特务,据说早在三年前就混进了宝鸡,身份至今不明,只知道此人“戴眼镜,文质彬彬,善交际,常出入政府机关”。
“看来是场鸿门宴。”徐军科对着地图冷笑,手指点在破庙的位置,“他们故意让周疤脸露踪迹,就是想引我们去破庙,好趁机对铁路桥下手——声东击西,老把戏了。”他在地图上圈出两个点,红笔刺眼,“让一营去破庙‘演戏’,动静越大越好,机枪、手榴弹都用上,让他们以为我们上钩了。二营跟我去铁路桥,把炸药埋在桥墩下的隐蔽处,接上引线,等鱼上钩就炸——但别真炸桥,用空包弹,把人引出来就行,抓活的。”
深夜的破庙飘着股霉味,混着香灰的气息,呛得人嗓子疼。神像的胳膊断了一只,倒在供桌上,脸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泥胎,像个豁牙的老头。
周疤脸正给手下分炸药,油纸“沙沙”响,每个人手里都揣了块,像揣着块烙铁,烫得人直哆嗦。突然听见院墙外传来脚步声,“踏踏踏”的,越来越近,带着钢盔碰撞的“叮当”声。他猛地吹灭油灯,黑暗瞬间裹住了屋子:“有情况!快隐蔽!”
话音刚落,庙门就被踹开,“哐当”一声撞在墙上,震得屋顶落下几片瓦。一营战士举着枪冲进来,枪栓拉动的声音在庙里回荡,瓦砾被踩得直掉。周疤脸等人果然慌了神,举着枪就往外冲,子弹“嗖嗖”地擦着房梁飞,打在神像上,泥块溅了一地。没打几回合就被按在地上,脸贴在冰冷的泥地上,哼都哼不出声,有人还在挣扎,被枪托砸了下后脑勺,立刻老实了。
而此时的铁路桥,正浸在月光里,银亮亮的像条带子,铁轨在月色下泛着冷光。徐军科带着二营趴在桥洞下,能听见河水拍打桥墩的声响,“哗啦哗啦”的,像在说悄悄话。桥墩上的铁锈掉了一块,露出里面的钢板,被水浸得发黑。
凌晨三点,三个黑影果然出现在桥面,为首的人身形瘦高,穿着长衫,手里拎着个皮箱——正是周疤脸供述的“鹰眼”特征。他们猫着腰往桥墩下摸,脚步轻得像猫,其中一人掏出火柴,擦燃的瞬间,火苗照亮了他紧张的脸,刚要点燃导火索,就被徐军科的枪顶住了后脑勺。
“别回头。”徐军科的声音像冰,冻得人骨头疼,“皮箱里的炸药,是给你自己准备的?还是想给开国大典添点‘彩头’?”
瘦高个突然笑了,笑声在桥洞下打转,像只夜猫子叫,听得人头皮发麻:“徐科长果然厉害,我在伪政府当差时,就听说过你的名号——黑风口一仗,以少胜多,够狠。”他缓缓转身,月光照在他脸上,徐军科猛地一怔——这人竟是伪警察局的文书老张,平时总戴着副圆框眼镜,镜片厚厚的,像瓶底,见人就点头哈腰,说话细声细气,谁也没把他当回事。档案里写着“民国二十五年毕业于师范学校,性情温和,负责档案整理”,上个月移交档案时,他还笑着说“这些旧纸片子,可算交到正经人手里了”。
“没想到吧?”老张摘下眼镜,眼里闪着狠光,像鹰隼盯着猎物,“我潜伏三年,就是等这一天。你们能守住铁路桥,守得住全中国的桥吗?新中国?我看是白日做梦!”他突然往徐军科脸上泼了把东西,是辣椒粉!呛得人眼睛火辣辣地疼,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什么也看不见。
徐军科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却死死攥着枪不放,枪管顶在老张胸口。老张趁机扑过来抢夺,两人在桥洞下扭打起来,拳头砸在对方身上,闷响伴着喘息。小李带着战士们冲上来时,看见徐军科正死死咬住老张的手腕,血从嘴角流下来,滴在衣襟上,像开了朵红疹子,另一只手还紧紧按着没拉开的导火索,指节都泛了白,导火索的拉环已经被拽松了,再晚一步就炸了。
战斗结束时,天已微亮,东方泛起鱼肚白,把桥面染成了淡金色,河水被照得像铺满了碎银子。
徐军科坐在桥边漱口,河水冰凉,漱了十几次,嘴里还是全是血腥味,辣得舌头发麻,眼泪止不住地流,是辣椒粉的后劲。小李把缴获的皮箱打开,里面除了炸药,还有本加密电报本,牛皮封面,边角磨得发亮,上面记着十几个代号,“麻雀”“乌鸦”“狐狸”,全是潜伏在西北各地的特务,地址用的是暗语,比如“钟楼第三根柱子”“城隍庙香炉下”“西市布庄第三排货架”。
“科长,这‘鹰眼’还说,他们收到命令,要在十月一日那天……”小李的声音顿住了,喉结动了动,像有东西卡着,“说要在开国大典时,搞场‘大礼’,让全中国都看看……具体是什么没说,嘴硬得很,问了好几遍才肯吐露这么点。”
徐军科猛地抬头,眼里的血丝像蛛网,密密麻麻,他攥紧拳头,指节“咔咔”响:“娘娘!他没说具体是啥计划?有没有提地点?人数?”
“他没说,就笑,说‘到时候就知道了,保证让共军措手不及’……”小李的声音发颤,“还说,他们在北平也有线人,那边的‘动作’,比宝鸡这儿还大……”
河风突然变凉,吹得桥面的红旗猎猎作响,红得像团火,是昨天刚挂上的,用染坊的红布做的。徐军科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突然想起春兰昨天寄来的信,信里说她已经考上西安女子师范,宿舍窗外有棵梧桐树,叶子黄了,像蝴蝶。等开国大典那天,要带着学生们去街上敲锣打鼓,还说要给孩子们讲“望夫石”的故事,说“新中国的男人,不用再背井离乡打仗了,能守着家,守着娃”。
“把电报本送回师部,请破译组立刻解码,一分钟也别耽误。”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尘土里混着血和泥,“告诉弟兄们,这仗还没打完。咱们得守住宝鸡,守住西北,绝不能让北京的礼炮声里,掺进半分杂音——让毛主席和全国百姓,安安稳稳地听那句‘新中国成立了’。”
远处的城墙下,已经有百姓开始扫街,扫帚划过路面的“沙沙”声,和战士们换岗的脚步声混在一起,像支粗糙却坚定的歌。徐军科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1949,盼新生”被晨露打湿,字迹却愈发清晰,墨水里像掺了光。离十月一日,还有三十天,天就要亮了,可北平那边的“动作”到底是什么?潜伏的特务又藏在何处?这桩没解开的谜,像块石头压在他心头,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