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之后的第三天,川子回家了。
听母亲说,父亲在市场卖橘子,每天不卖完都不舍的回来。
“钱哪有挣够的时候,够您老两口过日子就行,别那么累。”说完,拿起衣服就出了门。
毕竟是十八线小县城,热闹的地方也就那么两三个,正好还能出去转转,感受一下家乡的气息。
对于辞职的事儿,他打算过几天再说,毕竟父母年纪大了,刚回来总不能给他们添堵。
冬天的夜总是来得很早,看到父亲的时候,老人家正忙着给客人秤橘子。
“高高的啊!再来个袋儿给您装起来,七块五,您给七块就成。”顺手接过钱,父亲笑的满脸深褶,发白的军大衣也不知多久没洗了,只是看着还算干净。
也许过了一小时,或者两小时,川子还是被父亲发现了。
父亲给了他根烟,自己也点上,深深的吸了两口,看着川子满眼笑意。
川子被父亲看的有些拘谨,手里的烟也藏到了背后,像是个犯错的孩子。
“嘿!就这点出息,早知道你抽烟,装什么装?”
“抽烟污染环境,还是不抽的好。”川子说着就想把烟扔了,却被父亲拦住了。
父亲猛吸了几口,直到燃到了过滤嘴才扔掉,“怪不得不升职,就这点出息,到哪儿都白搭。”眼中却没一点责备的意思。
川子也什么可说的,干脆闭口不谈,这是他在职场攒下的经验。
领导说什么就是什么,领导是不会错的,即使错了也是对的,事无巨细皆是如此。
在家里,父亲就是最大的领导,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也那么大岁数了,别惹他生气就好。
俗话说,知子莫若父,川子的想法被父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也不说破只是让儿子看自己卖橘子。
父亲时不时的拿出一块很干净的湿毛巾,挨个将橘子擦拭一遍,甚至连带着树叶也擦的油绿油绿。
看起来卖相极好,而这些动作都是在没有客人的时候完成,还不时整理一下自己的着装,腰杆也挺的笔直。
秤杆、秤盘都擦的锃亮,在路灯下泛着白光。
起初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但两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小时过去了,父亲依旧如此。
川子觉得父亲有些不正常,不就是卖个橘子,有必要这样么?
他很疑惑,但也只是单纯的疑惑,他想看看结果,甚至心里隐隐然有些想看笑话的心思,一如他在上班的时候见到的那些傻同事。
但四个小时之后,已经是夜里十点,川子觉得无聊透了,摸出兜里的烟,背过身去吸了好几口。
看父亲还在那儿等顾客,川子甚至想劝劝他,这么晚了,就为卖几个橘子,值得么?
大不了明天再卖就是了,又不会坏掉,那几毛钱又不能发家致富。
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这大大稀释了父亲的顾客量。
这时候,父亲两手拢在嘴边,大声吆喝起来:“橘子便宜买了啊,一块两斤两块三斤三块四斤四块五斤五块六斤。”声音洪亮,几乎响彻整条街道,不多的行人纷纷侧目。
川子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有些慌,就像每次开会发言的时候一样。
父亲转过头,看着川子说:“别人看你,正是在给你机会,能不能把握全看自己。”
果然,父亲的吆喝颇有效果,路灯下被擦的鲜艳的橘子正泛着诱人的光泽,老板给人感觉特别舒服。
面对顾客,父亲的话匣子再次打开。
“三斤啊,您是一个人吃么?”
“不是啊,家里头还有个小孙子呢……”
“那肯定不够啊,再说吃橘子补充维生素,橘子皮还能泡茶,喝了去火……”
“那就来五块钱的吧”老太太高高兴兴的付了钱。
“小伙儿,来几斤?”
“两斤吧。”
父亲边装橘子边说:“小伙儿真是好福气,女朋友这么俊,拿点橘子正好回去追剧,最近那个《如懿传》我天天追着看。”
川子在一边听父亲胡侃,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大叔,您还看《如懿传》?”小伙儿的女朋友满眼的不可思议。
父亲爽朗大笑:“赚钱不就是为了享受么,要不然赚钱干啥,一般两斤橘子都不够我看一集的呢。”
川子这时候对父亲的口才真的是佩服,聊个电视剧都能跟橘子扯上关系,您老可真行。
甚至暗想,自己到这个岁数也能有这个心态就好了,挣点小钱,过自己的小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简直完美。
“亲爱的,咱们来五块钱的吧,要不我看完电视剧,你都没得吃了。”女孩儿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的男友。
男孩儿一笑,“老板,来五块钱的吧。”
之后,两人美滋滋的拿着橘子离开,而父亲乐呵呵的收钱,继续卖他的橘子。
也就半小时的时间,剩下的橘子卖的一干二净。
收了摊子,我和父亲一路往回走。
“看我买橘子,学到什么了?”听父亲这么一问,川子还真说不上来。
能记起来的,似乎只有父亲跟顾客的几句闲聊,其他的都没什么印象。
“我不知道是谁说出来‘搬砖’这两个字的,但真的很符合你们这一代人的特质。”父亲一手扶着车把,把袖子往下拉了拉说。
川子笑了,“您还知道‘搬砖’?”
“手机上信息那么多,想不看都不成。”父亲掏出我给他买的智能机,炫耀似的晃了晃,又小心收进裤兜。
“我们是在工地搬砖,你们现在只是换了个地方,不同的是,我们真的是在卖力气,而你们只能叫混吃等死,甚至连脑子都生锈了。”父亲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川子却听的心头巨震,甚至有种错觉,父亲似乎成了小说里隐藏的Boss,这种洞察力非常人所有。
“小时候,你们是学什么像什么,现在是学什么忘什么。”
“每次跟你聊工作,你都要抱怨工资太低,让你学你又说没人教,人家公司招你是为了赚钱,又没说教你东西,你自己不学还怪公司?我要是你的上司,早就把你开了,让你过过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你就什么都会了。”川子不知道父亲是不是看出了什么,但明显提高的声调让他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再说说今天买橘子的事,你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说明一点,你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这一点你的领导应该也早就看到了,要不然也不至于不给你涨工资还整天骂你。”父亲的话让川子如芒刺在背,不自觉的竟有些慌乱。
“其实,骂你也是好事,起码你的领导觉得你还有救,要不然估计都懒得骂你。”父亲再次点了根烟,拍拍儿子的肩膀。
“橘子是商品,把橘子擦干净就是给橘子做包装,为的是吸引顾客的眼球;跟顾客聊天那是为了推销我的橘子,要不然谁愿意跟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多费唇舌?还有,我时不时的整理着装为了给顾客一个好印象,目的还是为了增大销售的几率;难道我活了这么些年,我不知道家里舒服?只是我不想在家过没钱的日子,哪怕是小钱我也愿意去赚,只要多了那就是大钱,而我需要付出的就是时间和精力,这没什么不公平,我觉得很值得,因为我没读过多少书,去大公司连工作的机会都没有,而你不同,读完大学,有机会进大公司,但你不知道把握机会,只知道抱怨,看到的都是同事的缺点,那那些领导就天生什么都会?还不是人家一点点努力出来的结果么。”父亲一口气说完这么多,似乎也有些累,扔掉已经燃到尽头的烟蒂。
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的儿子,那种希冀是这么多年来从未变过的。
那天晚上川子哭了,他不是因为伤心,而是感觉到耻辱,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因为虚度光阴而悔恨。
以前嫉妒同事,甚至在背后议论同事没脑子,而今天他才恍然大悟,最没脑子的那个人,就是自己。
第二天,父亲还是去买橘,川子买好了车票,把辞职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母亲。
川子登上火车的时候,晚上母亲已在家哭成了泪人,“在家多待几天又怎么了?每年都回不了几天家,也不知道这次出去会遭多少罪。”
此刻,相对而坐的父亲,却是少有的严肃,半天才开口:“我们照顾不了他一辈子,以后的生活终究是要他自己闯,希望这一次他能快些长大,我们已经老了。”
拼命的人,不止我们,还有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