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疯子
酒疯子姓甚名谁,我真不知道。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酒疯子,我们就叫他“酒疯子”。
故乡小镇把赶集叫逢场,一三五七九,逢单。每到逢场的时候,那些住在山里的、河边的人,无论远近,都要背着扫把、箩筐或者几捆旱烟叶到镇街上来卖,然后再换些酒、盐、糖、醋、碱等必需品。这是本镇的特色,也是陕南的特色。本故事要讲的酒疯子,每场的活动主要就是这,但又不仅仅是这。他买卖完东西,并不急着回家,他要喝酒。
别人喝酒往往是坐在一个固定的小吃店或者百货店喝完就走,可他偏偏不是这样。他一定会从上街的店家开始喝起,然后,一家一家排下来,喝到下街为止。
我的故乡叫二里,有一条长达二里的肠子似的街道。街道两边是房屋,房屋的后面,一边是河,沿着街道后面流淌,四季不断流,清澈透亮,水质极佳。另外一边是一口池塘,这是我童年夏天每天的游乐场。池塘边是水田,四季常绿。有水稻,荷花,蜻蜓……
酒疯子就从这条街走过。从上街喝到下街。你知道的,街太长了,店太多了,他所认识的熟人也太多了。他每个店要二两酒,不要下酒菜,干喝。边喝还边和店家或者老伙计谈天说地。他的声音响亮,可以传很远。他来了,周围一大片地方都热闹起来。大家看着他很夸张地高举着杯子,一只手再夸张地配合着他的话指指点点,一句话说完,喝一口,再接着刚才的动作。周围的人或坐或站,围在他周围,听讲。
渐渐地,他话多了,声音更大了,动作也更夸张了。渐渐地,他舌头直了,话也说不清了,动作也变形了。
他从来不欠钱,喝完就走,走前一定结账。
我们是孩子的时候,就喜欢看他喝酒,喜欢跟在他后面走,我们的心里都有一个固定的盼望,期待着那个盼望早早出现。果然,他喝到中街的时候,其实已经醉了。他仍旧要喝,仍旧要大声嚷嚷,脸通红,脖子后的青筋冒的老高,红红的。这个时候,他成了我们一帮子孩子模仿的对象。瞧,学他走路。左手一吊肉,右手一瓶酒,歪着个脖子,高高跨起的脚步,东一歪,西一倒,肉和酒也左摇右晃。他猛然回头看见我们了,怒目圆峥,朝着我们大喝一声。我们吓得四散而逃。嘻嘻哈哈。等他走了,我们又跟着他学,仍旧嘻嘻哈哈,赢得街上人哈哈大笑。
我最后看见他是我上初中的时候了。那是一个冬日的傍晚,那天阳光很好,没有风。我坐在母亲的店门前。母亲说:“酒疯子快要来了!”我便顺着她的话去寻,果然,他东摇西晃的来了,一吊肉,一瓶酒跟着他在晃荡,后面仍旧是一群孩子。天呀,他在这条街上居然已经晃荡了十多年了。那天,和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帮他渡上了一层金,夕阳又特意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连同他后面的小朋友,都跟着他在舞蹈。有点尘土扬起,包裹着他们,一起飞舞。一点都似乎没变,唯一变的,是他的头发全白了。
这次我回乡,距离最末一次看见他已经三十年了,没有人再提起他,街上人已经没有多少人认识他记得他了。据说,某次他喝醉了酒,经过一条河的时候,恰好涨了水,他最终从桥上摇到水里去了,连同他的那吊肉和那瓶酒。
2017年08月03日
大火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