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张小芳
她没有想到来到这个专门删减记忆的地方反而要翻阅起记忆,如果依她的本意着实是不想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而死的了,反而为了自己死在这样的年龄感到骄傲,尤其路过那些灵魂因为岁月累积已经浑浊的味道和颜色都像屎一样的老灵魂身前时,她感觉自己何其幸运。
穿越过血红的贞女池和腥臭的白水湾头,再捂着耳朵跑过传出阵阵凄惨叫声的血麦田,最后走上两个地铁站的距离就到了长生树下,这棵开天辟地以来就生长在这儿的树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好看,反而因为承载太多记忆而被压得丑不拉几,干瘪的根茎,干瘪的树干,干瘪的枝叶,就像被人抽真空了,因为干瘪,所以这棵阴界尽头孤独的树显露出一种奇异的色彩,她脑海里突然想起一天下午某个会议室,那个带着金丝边眼镜,牙齿参差不齐的客户,神采飞扬的描述着一种海报上产品需要焕发的奇异色彩,他称之为五彩斑斓的黑。
她的回忆薄就挂在这棵五彩斑斓的黑的干瘪的树上,就在她伸手能摘到的地方,在触碰她一生的一瞬间,她竟然有点感动。
奇怪的是,曾经沉重无比的东西,此刻竟然觉得很轻。
她和孟婆紧挨着坐着,回忆起她三年前见的最后一个人。
这姑娘谁啊,眼睛虽然不大,整体来看长得还行。
张小芳
张小芳,大学时候的对床,学霸,现在从事老本行电气工程,在她坐在孟婆的汤锅前翻回忆薄的此刻已经是一个业界里的九流工程师了,把注册工程师证挂在设计所里,坐在沙发上每年就收入一线城市一套房钱。当然也已经人老珠黄就像干枯的长生树了,她想到这,也许很快就能在这见到小芳了。
见她的倒数第二面,也是自从大学毕业以后见的第一面,她为了赚点外快买一款新出的耳机作为兼职记者给一个极其无聊的关于电力工程的展览会做采访,那时候她还浑身散发着大学时期的活力和出租屋里泡面的味道,东张西望的找着年龄没那么老的教授专家。彼时一个穿着一言难尽的小眼睛白皮肤长头发的接近30岁的女的走过来,没啥特别的情景安排,她一眼就认出了张小芳。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记者证,大摇大摆的走过去,诶,张小芳。
张小芳不消片刻也认出了她,说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俩人有点尴尬,又有点过分亲切的聊了两句。
张小芳就是那种会把曲线走的最好的人,家里条件不好,就努力学习,本科学校不行,就读个研究生,脑子里从来没有像她一样有诸多不现实的想法,吃一顿午饭的预算从来不超过八块钱。
但是她俩也成了寝室的好友,她自觉是个有野心和花花肠子但却日常不上进的人,但是她尊敬张小芳这样一丝不苟不信捷径而泰然自若的人,她总觉得对床那个假小子发型的小眼睛姑娘有种超然的大智慧,所以在她面前格外的谨言慎行,尽力不让她向对其他室友的态度一样看不起自己。与此同时,俩人也算有点格外的的友谊。
如今见到张小芳的尴尬不是来自于她是博士生她还在做兼职,也不是因为她们许久没有联络、而是对面这个张晓芳和她多年前预测的几乎一模一样,虽然打扮的一言难尽,但穿的戴的都是名牌,越来越像一个成熟女人,再过几年,她就会连打扮品位上都会无可挑剔,更加的像一个成熟女人。
而再过几年她仍然会是那个偷吃展会小蛋糕,死活不肯穿高跟鞋的兼职女记者一米六。
再过几年她会有爱人,孩子和房子。
而再过几年她也许还只有出租屋。
和张晓芳说到几句母校,一向波澜不惊的张晓芳眼神里透出学生时代考前给她讲题时一样的鄙夷,这些年她逃出贫穷的每一步都没有走错过,但是每一步也都不容易,如今她可以轻易地冲踩过去的那些坑骂骂咧咧了,但是她只是透露出了表情,深深地鄙夷神色。
我们宿舍究竟有多小来着,我忘了,这么宽吧?
然而她心里想的是,别问我活的怎么样,如果你们不问我,我就觉得挺好的,我越说你们不懂,你们越觉得我是笑料。
她脑子里反复出现这些念头,却很麻木很习惯了,她早就预感到这些,每天都做好准备,下次遇上张小芳她还是会主动打招呼。
看着被叫走去采访的小芳的背影,她又回想起她上学时望着对床的灯光的深夜,她对她有多么不解,她就对她有对么不解,她对她有多么鄙视,她对她就有多么鄙视,然而如今她已经能轻易理解张小芳的所做作为和结果,但是这个遥远的张小芳却会在转身的瞬间为她叹息。
你们那儿可真可悲。
孟婆从回忆薄里抬起头,我说她穿那衣裳。
她笑了笑,她长得其实挺好看的。
因为身处此处,也因为就快见到张晓芳了,她打算放弃纠结了。她知道即使在这个接近永夜的地方会面,小芳还是会带着温和的骄傲,亲切的叫她的名字,然后说出一如展览会上见她的第一句话,你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