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儿时住的村子里有个疯子,他经常游荡在村口,无论刮风下雨,他左脚有些跛,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头发生的杂乱又曲卷,就那么一把盖在脸上,凑近去看只依稀辨得清他那被烧的模糊不全的五官。他的衣服,那估计只能称之为破布片,就那么几块的盖在他身上,沾满泥土路上扬起的灰尘。
说来也奇怪,疯子的双手倒是异常的干净白嫩,就好像远远望去他是故意把自己搞得这么破似的,在疯子的身边,他还一直带着一个布满划痕的小红木盒子,谁也不知道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有时候走在路边听着那些聚在一起的老太太她会悄悄议论起:“看,那个癫子又带着他的宝贝参去村口了,莫招呼是偷来的啥东西哦。”
有时候她们背后的议论也会被疯子听见,疯子听见了也不恼,一边晃悠着瘸腿,一边提溜着红木盒子走到村口,继续着他每天必须的“课程”。
(二)
第一次来到乡下对于我这个一直生活在城市里的小姑娘来说是很新奇的生活,由于心脏病的影响我也就被父母送到了乡下的阿奶家一起生活,阿奶是一个勤劳能干的妇人,在和她渐渐生活习惯后,就时常跟着她一起下地,虽然我不能干一些重活,但有时候我也会搭把手。
夏日的白昼总是十分漫长,每每鸡叫打鸣的时候,我就会和阿奶一起起床前往田间劳作,不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就会坐在田埂上,拨弄着周围枯黄的杂草,沾满一手的碎屑。有时候也会用手蒙上几只蚱蜢,串成一串晚上带回家玩。
然而我并没有朋友,可能是因为身体的原因,由于自己每每玩的太猛,脸色就变的惨白,大口喘着粗气,心脏针扎一般的疼。在第一次被左邻右舍的玩伴看到这种情况之后,估计也是家里的大人怕担上责任,也就让他们远离了我。
后面再被那一群孩子看到,就会被围起来,听着他们叫喊着:“哦哦哦~病秧子,晏家的小病秧子来了~我们快跑啊!”
不过我听了也无所谓,继续绕过他们自己回家,不过有时候阿奶就会冲出来大吼:“这哪家几个的小混蛋,这么没口德也不怕损了自家祖辈子的阴德!”
(三)
夏日的阳光总是不停灼烧着泥土路,扬起着几道热浪。
家家户户的男人都是扛着锄头,光着上半身,带上个草帽,脖子上再围起一条毛巾,裤脚卷的老高,从早上天刚刚擦亮就下地一直干到下午太阳日落西山。女人们就会拖着孩子,挎起一个小竹篮,放上绿色塑胶木头塞子的热水壶,再带上个铁饭盒,去看劳累一天的男人。差不多到了这个时候男人们就会撑着锄头,拿下盖在头上的草帽,一遍扇着凉风,等着自家的女人和孩子。
和往常一样我再次把给阿奶送完水的空水壶送往家去时,我又碰到了那帮时常过来挑事的孩子,“病秧子,病秧子,晏家有个病秧子哦~。”我无所谓,只想赶快吃到家里水缸里冰镇上的西瓜,于是快步向前走去。不过这次我看到了那个疯子,疯子也瞧见了我,我有些怕他,不过疯子却出乎我意料的干了一件事。
只见他顺势捡起地上的土块,朝那几个乱叫的孩子砸去。“一群屁娃子,他妈的不给自己家积阴德混账东西。”土块被砸的四散开来,这群孩子一看来的是村里的那个疯子,也吓的四散逃开了。不过疯子却出乎我意料的对我很温柔。
“你是谁家的娃子呀?”疯子伸出他那双白嫩骨节分明的手温柔的摸了摸我的头
“我..我..我叫晏凝,我是晏家的女儿。”此时的我被吓得有点结巴
“晏凝...?!晏凝晏凝....好名字好名字,他们再敢欺负你,你找我,我揍他们几个。”他的语气以一种十分奇怪的转变到后面的无比坚定。
“谢谢...谢谢疯爷爷。”我嘴一瓢顺口就出来了个外号。
“疯爷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个女娃子有意思的很嘞,好称呼,我喜欢!”疯子笑了起来。
我连忙脚底抹油溜走了。
说来也奇怪自从那天之后疯子晃悠的地方就多了一条我从田边回家时的路,每当看到我时他会给我塞上一把水果糖,摸摸我的头温柔的跟我打个招呼,碰到我被他们欺负也会捡起土块砸向他们。
后面村里就说又多了一个小疯子哦。
(四)
夏天的乐章伴随着最后一声蝉鸣完美收尾。
那是个阿奶出门送礼的下午,我自己在家闲来无事,打开沙哑的广播听了一会儿就溜出门了,我突发奇想,想去找这个疯子玩,恰好在村口的那颗银杏树下,不停地晃来晃去,对于我的到来疯子倒是有点惊讶。
“呵呵呵,小凝来找疯爷爷玩了?不过啊,爷爷今天没有买糖哦~”他那温柔的不像话的语气就不像他那可怖外貌能说出来的话。
“爷爷,爷爷,小凝不吃糖,小凝想听你再讲故事听。”踮起脚扒拉着他的衣角对他说道。
我听不懂那些一个个晦涩难懂的故事,但是他们仿佛对我有某种魔力,吸引着我。
“好好好~爷爷听小凝的。”他抖了抖落在肩头的银杏叶,在树边的青石台上清出一块儿位置招呼着我坐下,打开了话匣子。
“我小的时候是出生在一个经商的大家族里面,家族人口兴旺,而我从小又对西洋乐天赋异禀,但是家里说想出国学,没问题,但我得和隔壁地主家的千金结婚,我倒是觉得没啥,因为我和隔壁的千金是从小一起长大也认识的,所以我们很快就完婚,我也草草出国。
我们那个时候出国没现在这么发达,得坐三天三夜火车,然后坐渡轮漂洋过海才能去到洋人那里,第一次坐轮船我也七荤八素的就趴在船舷吐个不停不过后来到了之后就舒服不少,那时候我们坐的轮船可是烧煤的。后来在那边待了大概三年左右,听说家里这边战乱不断,我就把妻接到这边来了,你看这个就是她送的呢。”他给我展示了手中的每天被他自己当成宝贝的红木盒,展开盒子里面是一个被红色丝绸包裹的长块,展开红布里面是一把被油纸包裹打理的很好的小提琴,就在小提琴旁边是一根紧紧相依为命有些凋落弓毛的琴弓。
“那爷爷,怎么没见你提起过你的妻子呢?甚至连照片都没有?”此时的我再询问的语气就像是和家里人拉上几句家常一样。
他听到这话有些愣住,那张被头发杂乱盖住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令我能感到不悲不喜的样子,然后又用一种平淡到极致如同一汪死水的语气缓缓说道:“妻也是第一次到那边,第一次的远行加上没有经验,那双被裹了的小脚被磨得血刺呼啦,那个绣花鞋粘连着妻脚上的肉,一脱下来,就全带着皮,疼的妻整宿整宿睡不着,我背着她去诊所,我跟妻讲我说我想让她褪去那些对于她的枷锁,可是一个地主家的大小姐又知道什么呢?她的观念里只有觉得裹成这样的小脚自己的丈夫才觉得会是美,你没法改变一个根深蒂固进灵魂的扭曲观念。妻的脚在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药后也被治好了后来就和我一直生活在那边。
不过说来日子倒也算过得平静安宁,后面在留学的第五年,之前的老管家寄来信说,有狗日的外邦入侵,家里被抄了个一干二净,老爷和夫人为了给手底下长工发钱,卖掉夫人仅剩的珠宝,在有次狗日的外邦又屠村的时候没来得及转移被那帮狗日的一家上下十八口全活剖了挂在村外示众。我从那天我就知道我没家了,这帮狗日的就跟他们是世仇。但我也没法回去,不过好在有妻陪着我一直劝我,那天我收到信在外面坐了抽了一夜烟,妻靠着我给我搭上衣服不停着拍着我的背让我安心,她不停说还有她呢还有她,让我一定要好好活。
在留学第六年我也成功的毕了业,后面也干脆就跟妻就在这边用带来的积蓄买了个房子一直住着,说来也算幸运,凭着五年所学,在这边当起了先生教人西洋乐,慢慢的日子也好了起来,在那边生活了大概十五年后我就跟妻有了个孩子,孩子生的很健康啊,生活也就这么一直下去了。”他说到这里空洞的眼眶里投射出几分向往的色彩。
“那后来呢?后来爷爷你是怎么回到咱们这儿来的?”我有些好奇的问。
“回来那也是在那边二十多年后的事了,后面听说家里战乱被平了,外邦也被赶出去了,恰好在那时啊我们刚好在那边攒下一些积蓄,就带着全部的钱回来了。不好在祖宅还在,花了一年的时间也就回家安稳了下来,这时候我和妻也差不多刚过而立之年。
变故就是在回来第十七年,那时候村里公社据说是为了响应防止走错误道路的口号,就会在村里拉去那些曾经的地主去批斗,让他们游街认错,胸前挂着块大牌子上面被涂满了猩红的颜料,写着什么剥削人民之类的字眼。不认错的就会一直打,被活活打死的人大有。我看不懂,直到有次别有用心的人把妻之前的家境捅到公社,给妻扣上一个剥削人民的余孽的帽子。然后就有一大帮人来抓妻要去批斗让她认错,当时我的孩子才四岁看这么多人来抓自己妈妈吓得直哭,我没办法只能跪下磕头一遍又一遍的哀求他们别带走妻,尽管我的额头磕的溅了一地的血,可是他们还是不同意,有的人拿枪来打,我没办法,只能死死把孩子护在胸前,这时候我就听见了妻大喊:‘你看好小的不要跟他们争,他们你争不过的。’
后来再见到妻,她被扒光了衣服关在一个木笼子里,只露出一个头,头发被干了血块就那么粘在脸上,她被压着上街,头发杂乱,嘴角和身上到处都是皮鞭抽的伤,我不知道妻到底做错什么,她一辈子这么的一个富家千金,被打碎了一身傲骨,那些人踩烂了她的尊严,让她屈服。我捂着孩子的眼睛不让她看,妻也像是看见了我的目光笑着对我点了点头,我们俩没说一句话,那也是我见到妻最后一面,我知道她到最后都没有怪我。
后来我听说,因为妻宁死不认他们扣的帽子,结果就被往死里打,可是妻死死咬着牙齿没吭一声,后面就被他们扔在乱水沟,说是为了惩戒那些余孽,妻就那么躺在那里,被扔的时候我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巴,抱着孩子躲在屋里不敢出一点声音,我妻的尸体就被那么晾在那里三天三夜混合着早市的泥水和烂菜叶子,在第四天我只能趁着晚上,用草席裹了妻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把她背回家。那是我妻啊,前辈子那么自傲风光的富家小姐后面却落到这么个下场。我不敢给妻办葬礼,我只能把妻放在床上一点一点的用对了皂荚的水慢慢给她擦拭着身体,孩子问:‘妈妈睡着了吗?’我只能点点头不做声。我把束缚了妻一辈子的裹脚布慢慢解下来,我想让妻走的时候自由点,可那裹脚布解下来的时候也带着我妻的几块儿血肉。后面给妻拾掇干净后我就只能把她裹了草席草草葬在屋后,每当我孩子问起我妻去哪儿了我也只是草草搪塞。
不过后面也得生活嘛,我至少还有个孩子,安详的带她过了五年,有时候我去外面教琴回来,也会教她一点,我也本以为日子一直可以这么平淡下去,因为至少我还有我孩子在对吧。不过后来在有一次教琴回来,老远我就闻到家里传来一阵木头点燃的味儿,我发疯的往家里冲,结果拼死砸开门发现,原本我孩睡觉的木床已被烧的火光大冒,那床上的一块儿烧的粘连的丝线和焦炭,我已经分不清哪一部分才是我的孩子了。我只能拼死的抱起那一团焦炭往屋外冲,后面等家里火灭掉了我一抹脸上,我还以为是汗,结果仔细一看是我脸上已经烧熟的一块儿肉和连带下来的一只眼球,不过好在,妻留下的小提琴开始就被我放在外面索性没有波及到。
我孩子就被我埋着挨着我妻一块儿,现在想想火着起来的时候她肯定很害怕吧,也不知道我孩你走的时候疼不疼呢?”他现在越说越平静,只不过时不时会失神看向远方几眼。
“那爷爷你现在怕不怕啊?”我有些心疼的望着他。
“怕什么?我孩我妻都是我送走的,我在他们旁边还挖了个坑,时候一到我就去找他们了,跟她们再见怎么会怕呢?哈哈哈哈哈哈。”他爽朗的笑了起来,像是淡然,又更像是看透了。
那天我和他聊的很晚很晚,直到天空更上几片夜幕,远处传来几声路过或者的鸣笛声混杂着稀疏的蛐蛐叫声,我和他道别回了家。
很奇怪,以往游荡到夕阳才回家的他现在竟然晚上才回去,不过这次他的脚步也不跛了,反而取代的是一种轻快的舞步。
(五)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后来我再也没见到过他,一个留过洋的大学士,又怎么会是疯子呢?
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村里的某一处突然传来了熊熊烈火,火蛇舔舐着那栋建筑的每一寸石砖,奇怪的确实,在烧的劈啪作响的房屋中传来了一阵优美的琴声,像是在道别,更像是在叙述着新的开始。
我意识到不对抄起斧子就冲了出去,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像发了疯一样砸着门,想把他救出去,他看到我只是,琴声只是短暂的停止了一刹那像我深深鞠了一躬便继续拉着琴。
我终于破开了门想拉着他一起往外走,可是他迅速的像我怀里塞了一个硬物紧接着我便被他丢了出去,我想挣扎着再起身,可是被浓烟呛晕了过去。
我是被阿奶一瓢冷水泼醒的,我发现怀里的那个硬物是他一直随身携带着的红盒子,我打开一看那个包着小提琴红布上覆着一张被划烂一部分的合照,照片黑白泛黄,上面只能看清那个女人的样貌,我吃了一惊,那女人竟生的和我一模一样。我发现照片的背面留着一行娟秀又不失苍劲的字体——“小凝,你要好好活。”
后面村里就一直流传着,那个时常在村口晃悠的疯子自焚了的事情,不过也只是他们口中的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六)
上初中之后我离开了故乡,在我的新家楼下有一颗银杏,银杏树的花语是坚韧与沉着和永恒的爱,一阵风吹来,那些飘摇的叶子就在风中酝酿着下一个肃杀的秋。
那个被尘封的故事也随着秋风飘逝化作一缕某天我望着远方时,轻轻吻过我额头的那闪着金黄的流光。
在许多年之后依旧熠熠生辉的带着我走了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