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安懋苓,从来都是好学生的安懋苓。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想起胡小果。人总是这样,对别人对自己的伤害耿耿于怀,却对自己施加于他人的伤害选择遗忘。
偶然的一次聊天,上高中的表弟向我抱怨班主任强行将他和班上一个成绩好的同学结为师徒,在学校突然多了一个权力很大的师父管着,不胜其烦。我听着他絮絮叨叨地抱怨,脑海里胡小果的脸就像从水里浮起来的皮球,怎么摁都摁不下去。
我当师父的时候是在初中,胡小果是我的徒弟,一个乖巧听话、有上进心的徒弟。当时我是个只能靠成绩刷存在感的不会做人的学霸,有着高中难度的英语试卷满分120分能拿下118分的能力,却没有同试卷之外的活生生的人交流的能力。胡小果成绩差,但人缘极好,不夸张地说,她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那样真诚的人。我与她是同寝也是同桌,因为熟悉,所以比起别人来,我待她多了一点耐心。
她很崇拜我能将她最头疼的英语学得那样好,成为我的徒弟之后,唯我马首是瞻。我告诉她要慢慢来,她便认认真真地背单词背课文,很多个课间我都是在她背书的声音中进入梦乡;渐渐地她的听写也能拿到满分,老师表扬她,她眼睛亮闪闪地望向我,直望得我别过了脸。那天下课我听了足足一个课间的谢谢。之后我开始学着老师的样子编习题给她做练习,偶尔也好玩一样给她做我的参考书,看她抓耳挠腮的样子取乐。
功夫不负有心人,虽然我对于帮助她并不怎样上心,她的进步还是越来越大,开始和我做一样的习题,偶尔还能看出我作业里的错误。我突然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有人开始问她问题了,她的作业也有人借去参考了,我惊恐地发现我刷存在感的机会被胡欢剥夺了。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敷衍她,她不察觉,依旧真诚待我。而她越是待我好,越让我感到愤怒不安。
我扭曲的愤怒在一次月考后爆发。学校规定月考成绩两天内要出来,老师们改不及便会找好学生们帮忙。被老师喊过去阅卷是件值得骄傲的事,不仅代表着成绩好,还代表着可以先一步知道自己与他人的成绩,而我总是被喊去阅英语试卷。
那一次我考得不错,正得意间听到一声惊呼:“胡小果分好高!”,我的心“嗵”一下沉了下去,装作关心的样子抢过试卷一看,比我高了整整八分。我无法再控制自己,拿过笔重新再改了一遍。然而不管我怎样吹毛求疵,她的分数依旧比我高。我难以置信:“她怎么会考这么好?!”旁边有人听见回答:“你教得好呗。”话毕立刻有人反驳:“是作弊了吧!怎么会比师父还考得好!”作弊言论一出,很多人纷纷附和,阅卷的都是好学生,怎么会容许一个差生突然插队?我装作愤怒的样子指责其他人:“胡小果不会作弊的,我跟她说过考不好就考不好,不要作弊。她最近进步是挺大的,你们不要这么说!”内心却在祈祷他们不要在乎我假惺惺的愤怒,继续“胡小果作弊论”。
果不其然,没有人在意我假惺惺的愤怒,大家面对的是同样的排名后退的威胁,自然是不遗余力地证明胡小果是靠作弊考到高分。不一会,胡小果作弊已然成为了事实。我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回到了教室,愤怒地指责胡小果作弊并宣称不再当她的师父。胡小果拼命解释,急得堕下泪来,我在愤怒中喊道:“那你怎么会分数比我还高?不是作弊了是什么!”此言一出,全班哗然,大家纷纷肯定胡小果就是作弊了,我英语好在全年级都是出了名的,她怎么会这么短时间内就超过我?还有人作证自己亲眼看到了胡小果作弊,言之凿凿。
胡小果的辩解在被认定的事实面前是如此苍白,老师也相信了我们,作为最高分的胡小果不仅没得到表扬,还被点名批评。名副其实的最高分,依旧是我。我冷眼看着被批评的胡小果噙着眼泪巴巴看着我等待我为她说上一句话,心里是奇异的畅快,为我消灭了一个潜在的对手而得意。
自此胡小果不再认我当师父,学习热情一下冷淡下来,成绩变得比以前更差,人缘也因为大家正义的唾弃变差。大家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些应该发生的变化,没人注意到我卑微的窃喜和突然而起并且日益加重的负罪感。
胡小果的努力我知道,进步我知道,试卷上哪怕作文都没有什么修改的痕迹我也知道,那个分数就是她的真实水准,她并没有作弊。我为了维护我那一点可怜的虚荣推动了一场群体暴力,那一刻我就是个卑劣的小人,毫不犹豫地牺牲他人,在负罪感涌上来时为自己找种种借口开脱。
我没再和胡小果说过话,同学以为我耻于同她说话,其实我是害怕。若是我选择告诉大家她没有作弊,流言就只是流言,可是我没有;若是我事后敢于说出真相,她或许不会自甘堕落,可是我没有。初中之后我与她断了联系,我甚至不知道她去了哪所高中。四季轮回,关于她的记忆落了灰,我努力成为了一个足够好的人,好到忘记了我曾经那么卑鄙可耻过。
对不起是很苍白的一句话,也很自私。它往往是对犯错者进行救赎却对受害者形成道德绑架,但它是我唯一想对那个被我深深伤害的姑娘说的一句话。我无法回到过去改变什么,多年过去我也无法在人海中找到她,这世间有那么多的无奈,这只不过是很稀疏平常的一件小事。我曾想过不惜一切去找到她,当面致歉,但她会想见到我吗?她会想听到我再一次揭开她年少的伤疤吗?有时人们不愿接受道歉不是因为道歉于事无补,而是害怕道歉的那个人勾起一段不愿想起的往事。有些事情,只能任它在回忆的河里慢慢沉底。
多年过去,岁月淘尽天真,只想对你说对不起,却永远无法当面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