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夏天的傍晚登山。
山在城市里,但比起喧嚣的城市、燥热的白天,此时的它实属一处乘凉胜地。
白天的人是敏捷、雄心勃勃的,夜晚的人是缓慢、淡泊名利的。
白天的时间须交给琐事和功利,夜晚的时间我要留下,留给散步和享受。
我至今还记得,走进山脚时感到的凉气。它温柔地包裹住我,丝毫不嫌弃这副躯体的灰尘、温度和汗水。可它又是如此强势,仗着漫山遍野的绿色从头到脚将我冷却,让人猝不及防。
一瞬间,我停下和朋友的交谈。还没说完的话就让它飘在空中吧,它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刻的凉和静。
我不愿再多冒出一口热气。
朋友仿佛懂得一切,她没有追问,而是沉默,和我一同呵护这凉与静。
夜里登山的人不少,但并没有人喧哗——他们知道,在空旷的山中,各种各样的虫鸣才是主角。
真是惭愧,久居城市的我竟只识得蛐蛐的声音。人在前进,虫鸣随之时强时弱。待我想分辨一种虫鸣时,其音已然远去。于是,我索性放慢脚步,俯下身,想寻一处声响稍大的草丛。
走着走着,在远离路灯的某一草丛中,我发现了一点光,正犹豫其身份时,目光上移,我看见了另一点光。
“嘿,这小家伙出来玩都结伴的。”我想。
萤火虫。
活了快二十年,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萤火虫,此次登山最大的惊喜就是它们了。
伸手靠近它时,它仿佛有所察觉,轻巧地躲开我,向草丛深处钻去。另一只也仿佛有心灵感应似的,忽闪忽闪地远离了我。
虫鸣已被我抛诸脑后,现在我的思绪被隐匿在草丛的微光勾去……
《礼记·月令》篇:“季夏之月……腐草为萤”。“腐草为萤”,虽是古人的误解,但它是个美丽的误解,给人以无限的遐想。看看《古今注》就知道了——“萤火,一名耀夜,一名景天,一名熠耀,一名丹良,一名磷,一名丹鸟,一名夜光,一名宵烛。一作灯。”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人来说,生活单调无聊,特别是夜晚,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事都做不了。但夜晚又意味着安静、闲暇,人的思绪此时最易被调动起来。黑暗中忽闪忽闪的亮光,想必对他们来说是惊喜,是活跃的思绪的好去处。所以,才有了如此之多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别名。
可遗憾的是,我没有看见第三只萤火虫。更遗憾的是,现实中的萤火虫,原来是这一点随时都可能被黑暗吞没、被明光削弱的微光。
想起晋人车胤。他勤奋好学,可买不起油灯,无法在夜里读书,于是在夏夜捉萤火虫入白口袋,用于照明。悬在他头顶的光忽明忽暗,蚊虫又叮咬不绝,不知究竟是什么能使他如此从容刻苦以致“以夜继日”呢?
希望吧。我想。
是坚信自己能靠努力考取功名来改善家境的希望吧。
现在,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不再受限于夜,反而开发出许多夜的娱乐。烟花、霓虹灯唯有在夜里才能绽放它们的美,成为人们彻夜狂欢、释放激情必不可少的点缀。沉浸于灯红酒绿的人,可否会去到山野、沼泽?又能否有幸遇到这些暗夜精灵?倘若真遇到,人们又是否会注意到那微弱得辨不清颜色的光?毕竟,他们拥有的,是一双双习惯五彩缤纷、强烈光线的眼睛。
希望吧,我想。
希望他们能够看见。
至于流萤漫天——那萤火虫灵动飞舞、铺天盖地,好似要点亮黑夜的景象,在污染愈加严重的现代城市近乎谎言,恐怕不久就要成为神话了吧。
现在想起那微光,我依稀觉得它是绿的——是那种幽冷的绿,尽管我小心翼翼靠近它时并没有分辨出它的颜色。
也许它是由山中凉气所化的吧。
不然,为何我每次想起它,都感到别样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