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

众生

    我活过吗?

   

    我抬起头来问它,它看了我一眼,别开头去,又把身子试探着转回来,两只眼珠子往我这盯,然后深深地,深深地看着我。

    谁知道呢。

    —

    “阿凉,你有新年愿望吗?”

    “嗯。”

    “是什么?”

    “什么都没有。”

    这是我两年前和她的对话。

    那时候她穿个蓝裙子,手里握着一只快化的冰淇淋,伸着舌头绕着冰淇淋一圈一圈地舔着,吸着她的冰淇淋水。而我暗骂着又白吃掉我一个币的娃娃机。

    “抓得到吗?”

    “……看运气。”

    “嗯,看起来不太好的样子。”

    “……我没让你用眼睛看。”

    “要用嘴看?”

    “你还是闭嘴吧。”

    操。又差一点。

    “还有硬币吗?”我刚扭过头去看她,手都还没来得及伸,就被一只米老鼠的气球猛地拍了一大巴掌。

    ……我他妈。

    她吸溜了一口她的草莓味冰淇淋,眨眨眼睛看我,手里捏着一枚金色游戏币, 故意转了转,“最后一个了。”

    我感觉这个女人是故意的……

    “哇,这个小猪好可爱。哎哎哎,阿凉,我们晚上去游乐园坐摩天轮好不好。”

    “去就去呗,为什么要晚上。”现在不行吗?

    她忽然就停了下来,抬起头盯着我的脸,把飘到天上的氢气球又扯了下来,比刚才还要粗暴地往我脸上摁,“陈凉你懂什么是浪漫吗?”

    “不懂。”

    完了我好像说错话了……

    “不理你了!”

    “那你把我的小猪佩奇还给我啊?”

  “拿到我手上就是我的了!”

    果然,江璃气得踩着高跟鞋就大步流星地走了,那只气球被她丢回空气里,往上飘的同时还不忘顺着风向再给我来一巴掌……

    我是不是就不应该买这气球给她?

   

    好吧,介绍一下。这我女朋友,江璃。说不上来到底哪好了,反正我挺喜欢的,也不想听哪个王八羔子说她一句不好。

    我叫陈凉。女的。同性恋。养了只土狗,家里还喂着江璃带来的猫。那只肥猫简直比狗还能吃。

    我家楼下的老妈子老头儿就喜欢在夏天晚上搬个竹椅子小板凳围成一圈唠嗑拉家常,有时候还抱个大西瓜拿勺子挖着吃,这勺子吃西瓜的方法还是我教的。

    他们嘴里头最爱念叨的一句话就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有时候还挺喜欢拿出来调侃我一两句。

    乘凉乘凉的。我倒是不觉得。反而每个夏天都快被这快四十度的太阳晒死。

    说远了。

    本来应该本本分分地写个遗书,不过我嘛就是个本分不起来的人。也不知道该说点啥,后事也没得交代的。如果你能够看到这些东西,就当我给你讲了个故事吧。

    其实要说什么浪漫爱情也没有。我这也不是个当浪漫人的料。一个月工资8000块,坐办公室里做做文件搞搞策划,开个会。算了算了,工作的那点破事我就不说了。

    至于江璃……

    那白痴女人到现在都还欠着我三百块钱饭钱没给。虽说情侣间讨债不好,而且俗话也说谈钱伤感情,但要是我不催着,万一那傻女人把我忘了咋办。

    还每年都让我往她那烧个四五次的纸,一烧还就是两三叠,什么中国天地银行,她可是比我富得流油多了。

    但是那三百块钱,她就是不来还我。小心眼的女人。

    什么清明七月半,甚至大过年的都不来看我一眼,更别提还钱了。天天供着几盘子水果零食的,看得我都想吃。

    不过我怕我手刚伸过去,就让她拿着一根蜡烛敲过来。或者是一个米老鼠气球。

   

    老人都说万物有灵,先祖前人也都是会回家看看的。万物有灵我信,先祖前人会回来我也信,但是那傻子女人吧,可能因为太傻了没让下面的人检测过关,不准她回来跟我过节吧。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我刚从巷子里买了两大箱子烟花回来。要是今晚上傻女人来和我过情人节,那就可以提前看烟花了,如果她不来,那我就明天看完再勉强给她讲讲吧。

    “喂。你看烟花吗?”

    但是等过了十二点,屋子里还是跟平常一样空荡荡的,二璃看着我,舔着自己的爪子。然后我问它看不看烟花。

    对,二璃就是那傻女人的猫。养得肥肥壮壮的,连我的狗都敢欺负。一爪子就抓得人家可怜巴巴地缩到桌子底下去,还好几次弄脏了刚摆好的桌布。

    每一次我都骂它,有点出息好不好,天天让只猫欺负。

    然后她就笑得眉眼弯弯的,说什么万一人家是看上二璃了呢。

    “去。跨物种能生出个啥来,恐龙啊?再说了,我家哈士奇能看得上你那只肥猫啊?”

    “哎哎哎老婆别动手别动手!……错了错了……我是肥猫,我是肥狗,我是哈士奇行了吧……”

    “那你说你错哪了?”

    “养了个悍妇!”快跑。

    “哈士奇快跑。狗命要紧啊!”然后在她把抱枕丢过来之前,我抓起手机钱包就往门口冲,还不忘回头喊上我的狗,“

快跑!”

    “今天晚上你们就一起睡大街去吧。”

    然后……就被拎大门口了……

    傻女人一直都说我就是个神经大条的人。乐得癫来癫去的,上一秒在饭桌上不断地骂哪个领导是不是让人绿了,下一秒又嘻嘻哈哈请她吃上冰淇淋了。

    确实。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过得很快。也很欢乐。

    傻女人是个有点可爱但又不黏人的,耍耍小脾气,闹闹别闹,有时候撒个娇,要独立也能独立,要打我还手下不留情的人。

    我们两个之间很简单的,说白了就是一句对上眼了。

    不过一句话虽然能把我俩的故事说出来,但是实际上呢只是说出来个大概。这里面大大小小的东西还真说不清楚,别说一句话了,说个一年都不一定讲得清楚。

    就想我现在写着写着啊,就忽然想到以前我们去迪士尼,我给她买个氢气球然后她嫌拿着麻烦,我就把气球线往她食指上一绕,跟个小孩子一样,然后再牵着她走。

    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组织,该从什么地方说点什么。记来记去的,脑子里都是浆糊。

    其实也真没多少该说的,只是我还想说,想说我们的故事,想最后能留下一点什么,什么都好,只要证明我来过,我们来过。

    傻女人这辈子跟车子犯冲。我这辈子也最讨厌那些卡车司机了。还有拿什么补偿费来衡量一条人命的那些鸟人。

    还有什么报纸报道啊,写,瞎他妈的写,还要老子配合采访?我呸,那些鸟人喝酒都该被酒精毒死。

    你他妈以为人命是什么?

    就值你他妈那几瓶破酒吗?

    操你妈的,那是我老婆。

   

    对不起……

    哪怕过了一年。想起那些人啊。我就还是恨得牙痒痒。拿刀砍了那些写报道的孙子,买把枪来一枪崩了那老不死的秃头司机,把他老婆按到水井里溺死。

    我他妈什么没想过啊。

    可最后我他妈什么也没做,我他妈什么也做不了啊。

    我到是不怕进监狱。在警察来之前老子说不定能跑,跑不了我就自杀。

    可我风风火火地跑到那秃头的家门口,看着他五岁的小女儿坐在楼梯上写作业,摊在床上动不了的老爷子,脸上有大半块伤疤的老婆的时候,我就一个字都他妈吐不出来了。

    他给我跪下,一个几十岁的男人哭得跟个孩子一样,拿脑袋往地上磕得邦邦响。他老婆拉着孩子往屋子后面走,偷偷抹着眼泪让孩子捂住耳朵,别回头看。

    “妈妈你为什么哭呀。”

    “妈妈。你为什么要哭呀。”

    脆脆的童声一直问个不停,然后越来越远,直到被那男人的声嘶力竭的对不起给淹没。

    他们住的房子很破。只有矮矮的一层,墙面都是黄黄的,屋子里很空。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姑娘你行行好吧。我真的赔不起那么多钱……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大儿子在外边工地让人打死了……他今年就满十八岁了……像样的生日都没过过……包工头不是人啊……”

    他哭得眼泪一直掉个不停,跪在地上把自己缩得小小的,从我来到现在,就没直起过身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这辈子没喝过酒,就那一次……就那一次啊……我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对不起……”

      “儿子……爸爸对不起你……爸爸没用……爸爸没出息……爸爸对不起你啊……”

      他说着说着。眼泪滑到嘴里,鼻涕也拖了长长一条。好不狼狈。

      我看着他直接抱着头蹲到地上后来嚎啕大哭。我什么也没说,也不想做什么了。机械地转身离开,一步一步地,一步一步地走。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堵得难受。我也想哭。可我不知道我他妈还能对着谁哭。

      我不想安慰他,也说不出当时那种感觉。想笑,真的。除了想笑我什么都不想。

      后来我没要他的钱,也没要他的命。

    只是我一直在想,我他妈欠谁的了?

    什么命不命的。我就是他妈的不信啊。我欠谁的了?

    十五岁,我爸捅了我妈。

    十七岁,唯一的外婆过世了。

    现在二十四岁。

    苦尽甘来了吗?苦尽甘来了吗?

    你他妈告诉我啊。

   

    人活着,总是坎坎坷坷跌跌撞撞的对吧,世界上也有含着金钥匙出生,一辈子不会遇到什么大风大浪的人的对吧?

    有人连自己儿子的丧葬费都出不起,喝得烂醉都他妈还记着挣钱,挣钱,回家。也有人一辈子不愁吃穿家财万贯的吧。

    有人好不容易见到一次太阳,然后作为报答就要连星星月亮都一起收回去是吗?

    都他妈就是为了一个活着。

    都欠他妈谁了。

    而且我活过吗?整整二十四年,能装出来各种样子,最后遇到一个看起来命中注定的人?然后再跟一场梦一样什么都没有了。

    忙碌了这么久我到底在活什么?

    追梦?或者养家糊口然后老去?

    除了开始循规蹈矩和战战兢兢地过每一天。我活过吗?你告诉我啊我活过吗?

    我陈凉欠了谁的?

    声嘶力竭的很难看吧?吓到你了吗?

    不用为难。想骂就尽管骂。反正等你看见这些东西的时候,我已经死了。三百片安眠药,够我死两次了吧。

    吃药之前,我把屋子打扫得很干净,穿了件新衣服,拿刚买的口红化了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真好看。真的,我这辈子第一次觉得自己真好看。

    然后把她的照片取了下来,抱在怀里。一路捧着到了我们的床上。

    二璃跟在我脚边,好像还在问我,哈士奇怎么不见了。那种疑惑的眼神,就像她第一次听见我给一条土狗取名叫哈士奇一样。

    我活过吗? 

    我抬起头来问它,它看了我一眼,别开头去,又把身子试探着转回来,两只眼珠子往我这盯,然后深深地,深深地看着我。

    谁知道呢。

    我不想继续活着了。

    这么多年,够我死透了的。

    不知道如果被那些媒体报社看见,是不是又要当做一个好新闻刊登了呢。死了都不能安静。

    我不想听那些站着说话的舌头叨叨什么生命可贵。也不想自己决定自己的去留之后还他妈要被人议论。

    如果有我选的份。我只想让那些自以为是的东西,跟我一样活着。一直活到死去,一直活着,活着,活到眼珠子落到地上,活到舌头干枯,再也说不动闲话。

    我承认,我还是恨那些将她的事情大做文章的所谓记者和编辑的。

    但这还有意义吗?

    都算了吧。

    故事里的情节很精彩,以前怀揣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的我们也很精彩,但现实不会容得下我们睡那么多好觉,做那么多美梦。

    什么才算现实?我不知道,在我浑浊的眼睛里,只看得见该乱的东西乱得井然有序,该井然有序的东西也乱得看起来很有道理。

    而我们,不过都是格格不入的芸芸众生之一。

    ——许仙

  我们不过都是格格不入饭芸芸众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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