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点来钟,我坐在窗下,不经意地向外一瞥,望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子蹬着自行车从小路上穿过,春风吹过他敞开的衣襟,飘飘荡荡,他的穿过惊动了路边的麻雀,它们跳跃着飞腾着叽喳着,一个坐着看报的老者抬起头来从老花眼镜的边上扫了一眼,而老者脚下伏地的小狗也抬起头来张望。一对少女肩并肩极慢地走来,俩人低头说着什么,完全没有理会这边的动静。春天晴朗的夕阳,不浓不淡地在她们的身上和头发上洒上一层光亮。
一个小孩子欢脱地跑跳着,后面跟着他的奶奶或是姥姥,手里提着他的大书包,还算不上余晖的光线下,那湖蓝底色上黄色的卡通图案带着一种童话般的明艳。
“回来啦?”“啊,今儿早。”这一应一答,一老一少。我的角度看不见说话人的面孔,但手里那一袋子蔬菜就那么明媚地晃荡着,那芹菜忍不住地要探出头来,而西红柿也挤着露出一抹红色。
这时候还早,家家都还没有做饭,空气里没有葱炝锅的香味,也没有烤串摊腾起的烟气。这时候还早,没有冬季早早到来的暗沉,也没有夏日余威未减的炙烤,天色还是一派明亮,明亮得单纯,如同一个小孩子说出来的话,没有晚霞映照的凄美,也没有路灯氤氲的暧昧。
这时候是最好的,一天的事大多到了一个尾声,而那夜幕之后的笙歌迷醉或平庸琐碎还都没有开场,明亮亮的,却又不似晨光那般逼人。
儿时,我喜欢这晚饭还没有上桌前的时光:天光还早,“洗手吃饭”“别玩了睡觉啦”这样扫兴的声音还远,似乎一天游戏的结束还远着,而学校里那拘人的一切却已经过去,不冷不热的,正好在胡同里跑跳。
少年时,这是让我欢喜让我忧的时光:终于结束了不得不一本正经的学校生活,却又不必急着回家,在校园小花园的花架下和好友絮语,或是在跑道操场上厮闹——天光还早,不冷不热的,平日被要求的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消失,几乎是书里描述的梦境。只不过,少年懵懂中渐渐感觉到这样时光的短暂,有时暗自浅浅地忧伤了。
大学时,这种明亮的傍晚,春风里,那一树桃花下,等着一个人。不去想未来,也没有了分数和时间的催促,宁静得如同一幅水彩画——自己和那个春暮,是不是也点缀着人家的旧梦呢?
再后来,我常常在这样的时光里下班。那时候,骑车下班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不管明天如何,今天的辛苦是结束了。没有冬天刺骨寒风驱赶,没有夏天燥热威逼,骑车在春风里,有一种郊游般的放松。观察同样的来往人群,那一刻,所有担当的压力和前途的揣想都融化在温润的春风里了。
我推开窗,那春暮的不冷不热的风吹进来,翻动我的窗帘我的书页。谁家在放音乐?传来一首许久没有听到过的老歌《水中花》,一时间,我有点儿迷乱:胡同里镀上夕阳金色的杨树叶,校园里石子路旁刚刚有点儿意思的丁香,为那一个人站在外语系教学楼外痴痴地等待的我……
春暮就是这样让人恍惚:那春风翻起的不是我那洋务派曾祖父的袍襟吗?那惊飞麻雀的不是我祖父穿着皮鞋踏过燕园的脚步吗?那骑车而过的不是我父亲少年时自清华园归来的背影吗?那悠然唱响的不是我弟弟录音机里青春的歌声吗……
春暮啊,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