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得性忘掉》
很多人问过,为什么关于女性的文字,不问新旧,老反复出现三个字:爱自己。难道女人真的如此不经事,连最基础的自己都爱不好吗?是的。实情是,相较于爱,我们对于这身份,更常练习的情绪是厌恶。爱自己,若听来太深又太浅,不如抽换成另一套说辞:不应有恨。
世人常误解一件事:仅仅男性特别喜欢折抑女性。绝非如此,自打很小的年纪,我时时见闻,那些坐成一圆桌的女人,如何将一位不在场的女性给说得低进尘埃里。几乎每个女生都接受了一套完整且顺序俨然的厌女练习。那些教条如同空气一般,随着我们的呼吸而深刻地绕行于我们体内,如双股螺旋般反复缠卷。女孩们是如此娴熟于裁切自己,好兑取社会的认同,把自己修得乱七八糟还不够,也把别的女孩给剪得泪流满面。”
《铂铱男孩》
我十分相信,我们付出情感的对象,将深远地影响到我们对于整个世界的衡量与判准,像是如今被储藏在法国巴黎近郊的铂铱公斤原器,此后不管我们再遇见谁,心底都默默有数。许多人的心中,藏有这么一枚铂铱公斤原器,我们以此为准,衡量朝我们迎面走来的人。相遇之后,我们感情上的眷恋都有了准据,彻底丧失了启蒙前,不知轻重地爱着谁的权利。
偏偏出了社会后的感情尤其复杂,有时交换的不仅是爱,也有彼此对未来的规划。
《剩女病再见》
对某个时代的人而言,女子,尤其是身为母亲的女子,是不得主动求去的,她必须根缚于家,直至所有人都说明了不再需要她,才能熄灯离场。没有人会给一位母亲说情的理由是,她还没长大。我们都太相信,一个女子,若曾打开身体,任生命经过,从此万事都能懂得,众苦都能吞受。
在网络上,见有时人分享改善夫妻关系的神奇秘诀,其中有一理论为男人的心里永远住着一个长不大的小男孩,实践目标为“把丈夫视为大儿子来疼”,每逢此思维,我内心那长不大的小女孩就很想把宣扬这种偏方的人倒着吊起来十分钟,看血液回流入脑他是否能清醒些。宠跟宠坏,一字之差就是云和泥,那界限隐隐细细,一逾越就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叛逆期》
饭菜在桌上冒着腾腾的香气,母亲说,趁热吃吧。我突然觉得十分对不起她,她那么伤心,还是得一小格一小格地重建这个家的安全与秩序。我尚且懵懂,却已模糊辨认出,这种伤心,连同收拾伤心的方式,都是专属母亲这个身份。
我们在描绘爱心时,倾向把爱心绘制成一封闭的曲线,以为爱是饱满、完整的。可是爱,时常关乎练习。练习坦承,练习掩藏。练习在乎,练习渐渐不在乎。练习紧紧抓牢,练习悄悄放掉。在爱里的人,很难没有问过一个问题:我得舍弃多少的自我,才能完善这份爱。瓶子里若无空间,也少了填装新水的余地,但有时匮乏太多,得到的挹注又太单薄,母亲们只能忍受着深夜里体腔内水声撞击的巨大回声。有时你得摔破一些什么,否则你自己会先破碎一地。
《等待父亲》
那个夜晚,我责备父亲,我以为自己在等待着真正的父亲。我忘了,玫瑰即使不叫作玫瑰,香气依然芬芳,哪怕是活得谨慎谦微且时常遁于壳内,他也毋庸置疑、独一无二,是我亲爱的爸爸。
《秘密频道》
村上春树在《国境以南,太阳以西》里的一句话:“人类在某些情况下是:只要这个人存在,就足以对某人造成伤害”
人与人之间,一旦被放在天平上,就很难相互友善了,他们会忆得彼此的相异,而不是他们共同走过了这么多岁月。
《身为肥狗,我很抱歉》
前些日子,在网络上看到一篇文章,是日本媒体《R25》所做的调查,访问了两百名年轻的单身男性,由他们选出最容易让女生单身到老的职业,第一名是企业家,第二名是律师,第三名则为医师。这个结果让我哑然失笑,看来这两位男生并不孤单,隔着海洋的日本男性,也遥遥应援着他们的想法。人,实在是自寻烦恼的动物,先设定了猪得比狗肥,从此搞得猪跟狗都很累,狗若吃了一斤肉,猪就不能只吃半斤,非得吃两斤,否则猪跟狗都要一起挨骂,挨社会的骂。
肥狗实在是活得如履薄冰,若没有进入婚嫁的状态,很难不被指责“眼光太高”。朋友甲的父母曾上演苦情戏码,“早知道你会这样,当初就不让你念这么高”;乙的父母则走威吓路线,“不要以为你有硕士,就得执着在有硕士的对象”。无独有偶,另一位朋友丙,硕士毕业,还真找了学士毕业的男孩,不料,家中长辈强硬地反对,说女高男低的组合,离婚率特别高。对女性而言,成就如玫瑰,半是浮华,半是苦刺,手放错了位置,是会扎出血来的。真烦啊,小时候考得好明明会被大人摸头的,长大后却反而成了被怪罪的理由——你不该那样突出的。有时实在很想抓着头发嘶吼,还让不让人活哪!
曾在书店里,被一本书的名字吸引了注意力,为了保护作者,模糊处理好了,大意是聪明女人的恋爱哲学。我将书自书架取下,虔诚地翻阅着。作者的主张是,真正聪明的女人会懂得在谈恋爱时,适度地装傻、示弱,即使明知问题的答案,也要故作天真地摇头,并在男伴说出正解时,恍然大悟地赞美对方。每一章节,都是这种策略的换句话说,以及如何成功装笨、装弱的案例演练。作者的腔调带有一种指引迷途羔羊的大度,她三令五申,装傻是一门艺术,真正的装傻会让男人感激,而装傻装过头则会让人误以为你真傻。合上书本后,有点想为肥狗们掬把同情泪,真是莫名其妙啊这人生。好不容易吃来的肥肉,为了被爱,又得藏起来。
《如何拥有一位女神》
崇拜建立在距离之上,而所有破坏距离的科技与过度热情,都是在破坏信仰的基础,为难着人跟神之间的感情。
现在是人创造神的年代,呼唤神,要神给他们服务,服务他们的欲望、他们的矜持、他们的病痛。人注视神,是为了让神也注视他们,他们献出自己,也祈祷神对他们不要有所保留。这种差事,一个活生生、好端端的人,若非被拆成无数面,是办不到妥善回应这些愿望的。那些被封为男神、女神的凡人啊,必然是人前显贵,人后受罪。
《她从海上来》
说穿了,我们总是忌惮与人相爱的。
伍尔芙说,一个人能使自己成为自己,比什么都重要。也说过,女人若要写作,一定要有钱与自己的房间。
我该跟母亲道歉的,但我并没有。我以为母亲能从我重新释出的依赖,理解到我对于自己过往的言论,实则是懊悔的。我以为这样子做就没事了,何苦去翻动伤疤,搞得彼此都尴尬、不快。我低估了道歉这举止,对于受伤的人而言,是不容省略的仪式。道歉是,让对方感受到,自己承受过的痛苦,也有被严肃以待的资格。道歉是,把你从别人身上掠取走的物品、情感或尊严,谨慎地交还给对方,因为那本来就属于他们。道歉是,你请求原谅,对方不一定会原谅你,但若对方认识到他有原谅与不原谅你的选择,他生活的所有层面,将比一开始好很多很多。
《别人的故事——那个旁观者》
我到了更久之后,才彻底地厘清,母亲送给我一样很大的礼物:若某天你受情势所逼,而没有足够勇敢,你依旧值得一份谅解。
《来一把合于心意的开罐器》
当别人告知我,嘿,我觉得你这样很好,跟很多女生比起来,你好理性,不情绪化。我只能视之为赞美,只能暗自压抑着手的隐隐作痛。我那时还长不出声音,去跟那些人说明,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十分明白,同样是抒发情绪,男人这么做是真情流露,女人这样子做是歇斯底里。我得学习不要那么常表达意见,这样子会引来不必要的威胁。而在被允许表达意见的场合,我得慎于穿着,在无趣、丑和淫荡之间,摸索出一套衣饰,既满足审美上的标准,又不至于让人误认我别有用心。
我渐渐对于自己撬开的与撬不开的罐头发起呆来。我不能说我的手在痛,不能解释我是以非惯用的自己在过活。女人一旦诉说起生活上的不理想,很难不被划分为无病呻吟。我在书写的过程中,不乏有人支持,仍屡屡感到难为情,甚至想着,也许该记录更严肃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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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晓乐《可是我偏偏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