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万物,乍看各自独立,互不隶属,地底下冥冥自有联络与感应,我们人的情感又怎可能不相互依绕,彼此牵挛纠结。如果要让我从三十岁的此时来分说,我会认为,我之所以待父亲如此,是因为我也渴望着自己能对他撒娇。我希望他尽快恢复成那个带领我,以车身丈量台湾南北广阔的伟岸身影,而不是常居壳内,偶尔走出来顾盼我成绩排行的伤心人。我希望在我为他表演了又一次精彩的余兴节目后,他可以全心全意地好起来。我过于失望,而没有考虑到父亲在壳内太多年了,需要一段时间重拾对于人生的信心,以及,对自己的信心。
数个月后的大学考试,我又上演了一次儿时节目,对着一行行题目,翻找它们所透露出来的信息,与我记忆中的印象相互比对,找出最合称的答案。这一回我又进了好学校,我以为父亲总该称心如意了,他的表现倒有些疏离,像是不敢再僭越,他还记挂着那个深夜的对话吧。
又过了数年,一日回家,我看到父亲穿着我的高中运动外套出门,我问母亲,这外套怎么在他身上,语气羞怯得像是在追讨一个过于奢侈的礼物。母亲答,想扔了,但他不肯,径自捡过去穿,他说你高中的学校衣饰都要留下来。母亲又补充,你爸很怀念你高中的时候,他很喜欢载你们上下学。我知道母亲的话只说了一半,父亲对那段时期的怀念应限缩于我们决裂之前,那时我们像是十几年前那样,合作得完美无间,父亲负责驾驶,我负责歌舞,或陪他聊天调剂闷滞漫长的车途,我们一搭一唱,把镜片递送至那些专业人员的手中,接过他们签下的支票,再瞒着母亲跑去吃油腻的炸鸡薯条作为犒赏,到家时,一起演戏,宣称自己还饿。那个夜晚,我责备父亲,我以为自己在等待着真正的父亲。我忘了,玫瑰即使不叫作玫瑰,香气依然芬芳,哪怕是活得谨慎谦微且时常遁于壳内,他也毋庸置疑、独一无二,是我亲爱的爸爸。
反复思考拼凑,眼前渐渐模糊,谁能给我一个清楚的答案,是我等到爸爸了,还是爸爸终于等到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