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之后,巷子口的阴凉,如细细的流水,从两边墙根一线一线蔓延,再连成片,最后合拢成一个整体,也就是巷子口完全笼罩在阴凉之下了。
和上午一样,我继续站在墙边编织柴帘,头上的荷叶慢慢枯萎,青涩的味道也变得若有若无。
我去河边,把毛巾在水里淘洗,去掉汗味后,毛巾又重新搭在我的脖子上,这下,我的脖子可以清凉好一阵,等毛巾变得再汗滋滋的,我就再去河边淘洗。
大概到了三四点,我离开巷子口,收拾摊在门前空地上暴晒的大麦、小麦、豆子之类。
夏天的暴雨说来就来,有几次,上一秒阳光普照,下一秒乌云密布,我和姐姐一看吓一跳,赶紧丢下手中的活,开始着急忙慌地收拾粮食。结果,我和姐姐不过扒拉几下,豆大的雨点就毫不留情地当头砸了下来。
满地的粮食就这样被大雨哗哗冲洗,我和姐姐来不及目瞪口呆,吓得拼了命地往家里拖口袋。
粮食是庄稼人的命,父母回家后,少不了一顿打骂我和姐姐,责备我们太贪玩,忘记收粮食。
这是特殊情况,平常时分,我们早早把干蹦蹦的粮食收回家后,就一头钻进厨房,为一家人煮上一大锅粥。
农村人家,大夏天最不愿意去的地方就是厨房,那整个就是一个大蒸笼。
锅膛口柴草呼呼地燃烧着,热浪一阵一阵往外涌,在厨房里四处扩散,不一会儿,热浪就把人蒸得汗流浃背,甚至头昏脑胀。
平时只要父亲母亲在家,他们是不让我和姐姐烧火做饭的,他们去田里干农活,天黑才回家,我和姐姐没有选择,不得不钻进厨房。
等一大钢精锅粥端出来,放到装满水的木桶里,我和姐姐早已衣服湿透,头发粘在头皮上,脸上的汗珠淹得眼珠胀痛。
那一刻,我们急不可待地跑向后河,扑通扑通地跳进清凉的水里。
后河边,一溜排住着一户一户的人家,我们一边在河里扑腾,一边大声喊叫“小三”、“二狗”、“小梅”、“大米”……于是,听到叫声的发小,早已按捺不住,赶紧把手里的活做完,一个一个地来到河边,跳入水中。
人越多,越人来疯,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在水里撒欢,在水里闹腾。
水面上,各种怪异的叫声喊声,各样戏谑的骂声笑声,一径在朵朵浪花间翻滚跌宕,好似要把个原本寂静无声的河水,直扯到天上去。
人多点子也多,一个提议去大河游玩,众人跟着附和,反正大人是不管我们的,只要我们自己乐意。
七八个、十来个人,推着手中的长木桶、圆木桶,浩浩荡荡地向大河游去。
与一条蛇擦肩而过,并不十分害怕,但总要故意高声尖叫,不然这一路的刺激从哪儿来呢?
看到一片连绵的荷叶,荡进去,掐几朵荷花,没意思,扔掉!没有莲蓬,谁还愿意多流连忘返?水边长大的孩子,有几个对荷花荷叶大惊小怪?真正稀罕的是莲蓬,那可以填饱肚子啊!
突然一阵欢呼,哦,那边有密密匝匝的菱角,那层层叠叠的绿叶,在发出无声的召唤。
翻开小小的叶子,灵巧可爱的菱角捉迷藏一样,就躲在其间,随着叶子飘浮,随着叶子生长。
长大后,第一次看到“七巧玲珑心”,我立刻想起躲在叶片下面的菱角。
一副急吼吼与来不及,没有深藏不露,哪来的七巧玲珑呢?
我们喜不自禁,摘下那些结实饱满的菱角,放进面前的木桶,然后留下一水面的狼藉与凌乱,继续向前。
等我们游出去,再回来看,飘摇与浮动之中,那一片狼藉与凌乱不见了,又变成井然有序,又是整齐的层层叠叠。
就好像乱七八糟的教室,上课的铃声一响起,整个的课堂,立刻正襟危坐,满是灰尘与汗水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认真,叫窗外的人看见,只想捂嘴,偷偷一笑。
到了夕阳西下,余晖漫天的时候,河面上飘来呼喊孩子回家的声音。
一群疯疯癫癫的孩子,才收了撒泼打滚的心性,掉头推着木桶,急急往家的方向游。
看着我们满载而归,木桶盛着莲蓬、菱角、鸡头(水生果实)与河蚌,大人内心欢喜,表面上佯作生气地斥责一句:玩不死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