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75年冬天,我们村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
几个生产队烧窑工在村东岗烧窑,一窑砖烧到最后,该洇窑了,烧窑工把火封好,窑顶封上厚厚的土,加上水开始洇窑。
洇窑的时候几个人感觉没事就躺窑洞睡觉,睡至半夜,洇窑水不小心打漏,窑顶又没人值守,洇窑水从窑顶快速流下来,流经窑内层层红彤彤的砖摞,早已把流水烧成了沸腾的铁水,化成巨大的热浪冲破封死的烧火炉,从窑洞口喷涌而出。
窑洞内七个人除最外面一人及时发现侥幸逃生外,其余六人还没反应过来已被热浪吞噬,每人除了耳朵孔、腋下一点皮肤尚存,其他全部严重烧伤,烧伤面积都在95%以上,现场惨不忍睹。
一人当场烧死,一人赤身狂奔至家门口,看到家人开门,旋即倒地。敲门倒地处,肉皮尽掉,没过一会儿即一命呜呼。
其余四人,在县里申请调直升机由于无处落地未果,调救护车拉至驻马店烧伤医院,两人路上咽气,另外两人也在三天内相继离世。
在我充斥着美好的童年记忆里,这一直是个最为惊栗的存在,总以为只是传说般的“别人家的故事”,却突然听父亲说:当时,他也是烧窑工的一员!
只不过,父亲足够幸运,三班倒那天正好轮到他在家休息,侥幸的逃过一劫。
母亲说他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却恍然明白父亲那些年为什么对烧窑那么认真、那么执着,或许他心里,有一种别样的敬畏,对每一个工作细节的敬畏、对生命的特殊敬畏!
童年记忆中父亲烧窑的故事在我的面前展开了悠长画卷……
2、
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祖国大地,全国上下一片沸腾,大家从沉闷与压抑中奔涌而出,欢天喜地迎接和建设新生活,宽敞明亮、庄严大气的青砖蓝瓦房成了农民向往的目标,于是,烧窑作为一门手艺,异常吃香起来。
父亲二十岁被生产队挑出开始烧窑,经过数年历练,技术早已炉火纯青,来找父亲要砖瓦盖房子的人络绎不绝。
从记事起,我家就和砖瓦分不开,打坯、穴瓦、烧窑,天天和泥、滚泥、翻泥,再打坯烧窑,烧成被村人拉走换成钱,这窑没烧完那窑又定下了,总没有个停当的时候。
烧砖窑的工艺比较简单,分:选土、洇土、扩泥、打坯、晾晒、装窑、烧制、洇窑、出窑等几个工序。
选土都是选红褐色的“煤土”,这样的土打出来的坯光滑瓷实、结实耐用,沙土打出来的坯容易松散碎裂,我们村都是基本沙土地,所以选一块好的打坯土很不容易。
选好了土,把地面清理干净,挑水洇了,晾一天,等水洇透土洇松软了,父亲就拿铁叉用力从上往下一层层扩下来,那土就乖乖的黏在一起,比和过的泥还滋润粘稠。
接着就该开始打坯了,坯斗是长方形的,用木板做成,分两个斗或三个斗,父亲总是用三个斗打坯,让母亲用稍微轻点儿的两个斗。
打坯的时候,支起一个过膝高的案子或高凳子,将坯斗放在案子上。看着父亲先在坯斗里洒上一层沙土,以防止粘连。然后猛的双手扒起一块扩好的泥,潇洒的用力摔到坯斗里。
这摔泥时很有学问,力气太小或泥太少,坯斗不满,再重新填会有缝隙烧的砖不瓷实;力气太大,泥溅的到处都是。
父亲打坯最在行,双手将泥往坯斗里一摔,正好摔满,拿刮板这头到那头一刮,多余的泥被刮掉,坯斗表面平整瓷实。接着端起坯斗到一边扫干净的场地上,弯下腰将坯斗翻过来一轻轻倒,三个整整齐齐、方方正正的新坯就做好了,正常劳力平均一天能打五六百块坯,而父亲从来都是打一千以上。
父亲总是对着急看烧窑的我说:“刚打出来的坯要在地上晾一天,再立起来出风晾半干,然后上坯架,一层竖着一层斜着摆好透风,最后用高粱杆挤成的“薄”也就是“草棚”盖上,防止下雨淋坏,等坯完全晾干了才能放窑里烧。”
“装窑烧窑更有学问,往窑里装坯的时候要按顺序一层一层的摆,不能太瓷实,也不能太虚,还要留烧火口、上火口、烟道,火口、烟道不通畅,火就上不来,也就不能完全把砖烧透烧匀。
“火要生生不息烧上三天三夜,不能太旺也不能太弱,太旺容易变形,太弱烧不透砖不结实容易粉碎。像做人,性子太烈容易办坏事,性子太弱又容易让自己受到欺负。”
父亲对烧窑满怀深情又了如指掌,你只要一问,他就会滔滔不绝。
“想要砖变成好看的蓝色,就是由洇窑形成。烧窑三天,砖基本烧成,接着就是洇窑了,洇窑危险又关键,先将火门封住,在窑顶封上厚厚的土,在土上放水,再在上面洒上干土,让水慢慢渗入窑中,水不能放太多太快,不能打漏,等水渗均匀了,砖就由红色变成了蓝颜色,洇过水的砖不仅颜色好看,硬度和韧度也更好,耐风化性更强。
“最后,等砖洇透了,凉了,三天后就可以出窑了”。父亲的眼里充满了留恋与向往,那是他年轻时最明亮的一段回忆!
作为丰收果实,出窑快乐又温暖,热乎乎的蓝砖和父亲喜悦的笑脸一起留存在我的童年记忆里……
3、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忠厚老实又聪敏好学,凡是庄稼活,再巧妙难学,没他不会的,又异常能干,谁家有活他都是争着抢着干,从来不会偷懒,所以,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能干和好人。
父亲对砖瓦的向往与热爱要追溯到他18岁的时候,家里的房子太旧了,到处漏水厉害,爷爷说修缮修缮或翻盖个新草房,刚刚成年的父亲就偏不愿意,他要盖新砖瓦房。
愣是咬着牙拉着车跑了十几趟密县,一次一百多里地,全靠步行,一步一步拉回一万多斤煤。一斤煤换一块砖、两个瓦,换齐了一栋房上的砖瓦,又寻人打坯做房子内衬,由于父亲给人帮忙太多,来帮忙的人自然不少,打坯时,竟然创了奇迹,一天打了一万四千块,不能不说那时候庄稼人的淳朴和父亲勤劳收到的回报。
父亲咬着牙盖起的大瓦房,宽敞明亮、干净整洁、雄伟壮观,成了我们村第二家新式大瓦房,引得村人竖起拇指啧啧赞叹,父亲也成了勤劳能干又聪明机巧的代名词。
后来,生产队要改善人民生活条件,建了砖瓦窑,一个队挑两名脑子活顺学得快的,直接把父亲挑出来做烧窑工,父亲也很快成了烧窑队里的能手和骨干力量。
所以,到了改革开放以后,农村大量需要砖瓦的时候,父亲的烧窑技术就起到了积极作用,尽管异常苦累,双手磨出了一层又一层血泡,血泡又化成了厚厚的老茧,但生活却在劳苦中逐步走向殷实。
常常是白天忙一天,到了晚上,父亲扯着长长的苇篾编席,母亲则戴上顶针纳鞋底或上鞋,几个邻居来串门说话,我和弟弟在明晃晃的煤油灯光中在床上打滚、翻跟头,翻腾累了安然入睡。
半夜醒来,却发现屋里漆黑一片,喊父母,没人应,于是开始着急害怕,带着肚兜跑下来,大声哭喊着晃堂屋门。门早已从外面锁上,怎么喊怎么晃都没人应,原来是扔下我们去地里烧窑了。记不清多少个夜里,四岁多的我和一岁多的弟弟在寒冷、恐惧和绝望中蹦着哭喊的场景……
如今,青砖蓝瓦已经退出了我们的视线,也早就不需要再去烧窑拉砖了,可是父亲勤劳坚韧、不屈不挠的精神和旺盛的学习力,一直像红彤彤的窑炉,照亮着我前行的路,给我勇气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