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墨般浓厚。远处的山被夜色简单的勾勒出轮廓,窗外的枝桠在晃动着,不知从何处传来几声犬吠。站了许久,忽然看见从草丛中飞出一点一点的荧光,忽远忽近,轻悠悠的像天空划下的流星。耳畔传来外婆浅浅的呼吸声,一起一落,听来格外安心。
再见到外婆的时候,她依旧是笑盈盈的望着我。眼角的皮肤向下垂着,显得一双眼睛极纤细。浑浊的眼睛在见到我的时候刹那间迸发出一束光芒。她咧开嘴笑道:“谁家的姑娘呀?”旁边的大舅娘笑了起来:“是阿桃呀。她今年放假回来看你了!”“噢?”外婆稍稍斜着头,打量着我:“我说是哪家的姑娘咋那么眼熟,原来是我家的,真是老糊涂了。”
她牵着我的手往屋里走,坐在了沙发上。大舅娘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对外婆说着:“阿桃有出息啊,考上大学了。”外婆忽的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真的?”“是真的,今年考上的,所以现在马上就来看您!”我倒有些自责。上次来看外婆的时候,还是高一,外婆病重,我请了假来看望过一次。这两年,都借口忙于学习,并未来看望过她。忽的外婆的眼角有些湿润,声音也有些哽咽起来:“考上就好啊!考上就好。”我将手反过来,将这双饱经沧桑的手握在了我的手心。
“当年你外公重病,家里活又多,你妈的姐妹们又嫁得远,一大家子的人都要出去干活,实在没有办法照顾你外公。没有办法,只能叫你妈妈来帮忙照顾。”她停顿了一下,盯着家中的神龛出神。她转头,看着我,继续道:“那时候,你妈怀了你五个月,她一直照顾你外公到了你九个月。你外公熬不过那年冬天,十二月的时候走了。当时,他们都说,你妈妈带着你照顾你外公,会沾上病气,但是当时实在没有办法啊!幸好你很有出息,不然……”。我拍拍她的手,一搭一搭的,就像小时候,当我哭泣的时候,她总会抱我在怀里,这样轻柔地拍打着安慰我。
我的手遗传自我母亲,修长,纤细,加之长年在学校里学习,没有经历风吹日晒,因此格外白皙。听我母亲说,昔日我外婆的手也很漂亮,但此刻,我看见的是一双仅仅有一层薄薄的满是纵横交错的伤痕组成的皮包裹着的手,骨节分明,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她的手在微微发抖,手心有些出汗,她抽出她的手,覆在我的手上,将我的手裹着。外婆的手极暖,温度从她的掌心流出,沿着脉络、血液缓缓地往我的心房涌去。她笑着,望着我。
大舅娘说:“也许是外公保佑,所以,阿桃才能考得这么好呢。”外婆抬起头,望着我。我笑着点点头。她忽的笑了起来,两只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就像夏夜里的流萤,闪着光。 “这些孩子中,我最担心的是你妈妈。她苦啊,带着四个孩子,你父亲当年也没什么土地,一家人吃饭都困难。我心疼啊,幸好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
熬,是外婆一生对苦难的总结。外婆一共生下九个孩子,但只养活了八个。我母亲,总排行第四,女孩中排第二。我前年看望外婆的时候,病重的她依旧起床为我准备 “摆桌”。她倒了一杯酒:“老头子,阿桃来看你了,你要好好保佑她。”我举着香,烟雾缭绕中恍惚有一双眼睛带着笑望着我。外公并没有留下相片。我曾问过我的外婆,在我的舅舅们中,谁最像我的外公。外婆指了指小舅爷:“也就你小舅有点你外公的影子。”小舅局促的笑了笑。憨厚,长年都在外赶马帮的常带着笑容的小舅。真好,和我想象中的一样。
我望着外婆脸上的皱纹,每一条都是一场磨难留下的痕迹,时光在她的脸上翩跹,她却扬起了笑。看着佝偻着身子的外婆,突然想起若干年前,外婆牵着我的手,我仰头看着外婆问道:“外婆,您怎么越长越矮呀?您看,我还要再长这么高,就和您一样高了。”说着,便伸开双手,比了个长度。听到这,她总是用手拍拍我的头:“等我家阿桃长得比外婆高了,就是长大了。”我着急的问:“那我长大了。您是不是就老了?就死了?”她笑着说:“对啊,老了就要去找你外公去了。”“不不,我不要外婆老。”我扑进外婆的怀里,眼泪瞬间流了下来。“我不要长高了,我不要外婆老。”她搂着我,记忆中模模糊糊的好像说了声:“傻孩子。”
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