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只黑猫，我已经在人世间流浪了十多年。
其实，作为猫的生命，我早已经死了，死在了九年前那场八级大地震中。在那场撼天动地的末日颤抖中，我们猫族虽说嗅觉敏锐、行动敏捷，但也有很多同类没有躲过那场劫难，我就是其中之一。
人们都说，猫有九条命，也就是说，我们比人类多活八次，只有第九次的死，才算是真正的解脱。我们的猫王是一只活过一百万次的猫，对，就是日本人佐野洋子笔下那只虎斑猫，他活得最长，不过最后也还是死了，在他最钟爱的白猫妻子去世那天。我们普通猫就没那么大的福气，一生只能活九次，仅此而已。
不过，假如我们用完了九次命，有人类的灵魂附到我们身上，我们仍然可以复活，重新回到人世间。
是的，我就是这么复活的。
那一天中午两点多，太阳热辣辣地晒在身上，燥热得很，我吃饱了小鱼干，躲在墙角阴凉处打盹儿，忽然间，大地晃动起来，我倏地一跳，跃上墙头，不曾想墙头竟然也在飘动，我还没站稳，楼房倒塌下来，一个花盆砸中我的猫头，我晕了过去。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死了吗？我觉得，我应该是已经死了。因为此前，我有过好几次这样的经历，被车撞，被狗咬，火灾，洪水，龙卷风，泥石流，瘟疫，饥饿……凡是人类受过的苦难，我都经历过，而且前后经历过八次，每次经历时，我和人类一样，瞬间失去了知觉。而与他们不同的是，很多普通人经历一次，就彻底没命了，而我们普通猫经历一次，只是少了一次生命机会而已。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忽然发觉我的思维不对劲儿了，我有了人类的思维。我忽然意识到，就像玩游戏一样，我的九条猫命已经用完，GAME OVER，完蛋了。这一回，我彻底丧失了猫命，没想到，却意外拥有了人命。可是，猫就是猫，有了人的命，却不能像人一样生活，有什么用呢？
（二）
此时此刻，我分明记得，我是一名中年男子，我叫吕岩。地震时，我正在家里，忽然想起女儿思思还在学校，我挣扎着赶紧下楼，跌跌撞撞，还没跑出楼门口，就被倒塌下来的楼体压在了底下。我不甘心，爬起来想继续跑，忽然发现倒下的我，没有从废墟中爬出来，其实也根本没法爬出来，我死了。
我的灵魂在空气中被堵住了。空气中忽然间多了无数的灵魂，大家都惊慌失措，挤在一起不知往哪跑，我左挪右移，动不了。我着急啊，扭头看到楼门外不远处，躺着一只晕倒的黑猫，我灵机一动，附身到黑猫身上，打了个滚儿，翻身起来，飞也似地沿着熟悉的道路，不对，两侧已成废墟的街道，向学校跑去。我想去学校接我的女儿思思，那个七岁的小姑娘。
思思的学校早已经成了废墟，甚至比街道两侧的废墟废得更严重，街道两侧甚至还有立着不倒的主墙体，而学校楼房，完全成了瓦砾堆。我绕着瓦砾堆，使劲儿呼喊思思的名字，可是，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却是凄厉的猫叫声。思思的妈妈程影赶来了，还好，她还活着！她和许多前来的家长一起，不停地扒拉着废墟上的碎砖泥块，呼喊孩子的名字。我也凑上去呼喊，程影却一脚把我踹到一边，骂我是臭黑猫，不祥之物。
我不管，我钻进废墟缝里，找到思思，我用尽力气，努力叫着，怕她坚持不住睡过去，更怕救援的人听不到。万幸的是，思思被救出来了，毫发无伤，地震时，她恰好在洗手间，最顶层，我知道，这孩子向来上厕所爱磨叽；而其他孩子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大多数都死了，我是亲耳听着他们的声音渐渐弱下去的，在挖掘机到来之前。
思思被救出来后，医生检查确认没事，她就跟着程影回家，我也跟着她们母女俩回去。家，已经没有了。她们在倒塌的楼门口前，看到挖掘机挖出了吕岩的尸体，思思趴在吕岩身上，哭得肝肠寸断。
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可活着的人们并不知道，死去的人，灵魂是可以回来的，就像我，依托黑猫，回到她俩身边。我说不出话，只是围绕着思思走来走去，喵喵地叫着，希望我的叫声，能够转移一下思思的注意力，让她不要那么伤心。啊，思思终于不哭了，她看见我了，她眼眸一亮，伸手把我抱在怀中，低下头，脸埋在我背上的毛中，痒痒的，湿湿的。
“妈妈，这只黑猫看着好亲切，它肯定也没有家了，我可以带走它吗？”
“呸！什么破玩意儿？这么脏的东西，扔了扔了！”
“这只黑猫刚才在废墟底下陪过我，它救过我的命，留下它吧，求你了。”
“随你吧，人都没地方住了，要猫干嘛？”
思思和程影在临时安置的帐篷里住了几天，帐篷里闷热得透不过气来，思思中暑了，脸色通红。我在帐篷外溜达，看到程影在打电话，她好像联系上什么人了，她说她要带思思离开，到什么地方去呆一段时间。这个女人，在危急时刻，表现得还算像个妈妈。
其实，我俩之间，早就恩断义绝。当我的灵魂还在吕岩身上的时候，我，吕岩，就已经与思思的妈妈，程影，貌合神离了。我们的婚姻早就亮起了红灯，而且已经分居了很久，只不过，这些事一直瞒着思思。
只是，我弄不明白，程影为什么一直对我这么冷淡？
（三）
谈恋爱的时候，程影连手都不让我拉一下，我以为她家教严，所以没太在意。我们俩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我对程影，一见倾心，这个年代，还能找到婚前如此谨慎的姑娘，难得！没想到，结婚后，她依然拒绝跟我有任何身体接触。刚开始，她说她少女时代受过性侵，有心理阴影，需要适应一段时间。我很心疼这个女人，只想通过包容和爱，慢慢感化她。可是后来，结婚快一年了，她还是以各种理由，不让我碰她；如果我硬来，她就会拳打脚踢，爆粗口。作为妻子，她既不会做饭，也不愿做家务，每天下班一回到家，就躲到房间里聊QQ。
第一年结婚纪念日，我提前回家做好饭，等她回家，想跟她好好聊聊。那天晚上吃饭时，我喝了点酒，掏心窝子，跟她说了不少话，她当时感动得落下泪来，喝了很多酒，醉了，说对不起我。那一夜，我们成了事实上的夫妻。结果，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她忽然对我破口大骂，骂得不堪入耳，好像我把她强奸了一样。从那天起，我们俩就一直分居两个房间，直到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后来，她生了一个女儿，就是思思。我非常爱这个孩子，她长得端庄秀气像程影，但性情温润随和像我，从来不放开嗓子大哭大闹。
自从有了女儿，我觉得生活有了希望。但是，没想到，程影依然对我不理不睬。我总觉得，她心里有别人，她是迫不得已才嫁给我的。我常常见她深夜在电脑前聊QQ，笑得阳光灿烂，她心里到底有什么人呢？有一次，她不在家，我打扫卫生，清理她房间的书架时，不小心碰掉了她的大学毕业纪念册，从中掉出一张她的素描小像，旁边有一行清秀的铅笔小字：我真害怕，你用沉默，将我的心，判处无期徒刑。
实际上，我的心，早已被她判处了无情徒刑。
我把她的大学毕业纪念册放回原处，下定了离婚的决心。地震那天中午，我其实在家起草离婚协议书。我只想要思思，我的女儿，她身上带着程影的影子，却没有程影的性情；这就够了，我愿意用我整个身心去爱这个前世的小情人，再也不愿浪费一点感情在程影这个贱人身上。
没想到，婚还没来及离，我竟然提前死了，真是便宜了这个贱人。
（四）
程影把思思送到了没有发生地震的城市新州，那里是她上大学的地方，她的好几个室友已经在那里安家。程影把思思送到了其中一个室友家里，那个室友叫余秀，是个画家，几年前我见过一次，思思满月时，她曾来过我家，送过一个金额很大的红包。
思思抱着潜伏在黑猫身上的我，跟着程影来到余秀家，进门的时候，我先溜进了房间。余秀家客厅真大，到处擦得一尘不染。余秀领思思和程影进门后，喜笑颜开，她竟然一点儿不嫌弃我这只野猫弄脏她的客厅。她说她一个人住，家里难得来个客人，看见一只猫也觉得亲切无比。
思思把我抓住，抱在怀里，我也愿意她抱着我。余秀带着我俩去洗澡，把我洗得香喷喷的，用吹风机吹干后，浑身上下的毛蓬松着，没有一丁点儿脏污。思思也洗澡了，身上散发着跟我一样的沐浴液清香。这些日子，在震区，我们很长时间没有洗澡了。
那天晚上，思思搂着我，在房间睡着了。程影和余秀在另一个房间，亮着灯，还在说话。难怪，她们好几年没见了，又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肯定有说不完的话。我也困了，靠在思思身上打起了瞌睡。我在想，我这只带着吕岩灵魂的黑猫，就这样陪着思思永远过下去吧，什么也不要想了。我不愿灵魂离开黑猫的身体，重新去投胎，那样，我就再也看不到我的女儿了。
突然，另一个房间传来低低的哭声，我惊醒了，踮起脚步，悄悄走过去，门虚掩着，我无声地钻了进去。我看到余秀紧紧抱着程影，趴在她的肩头饮泣。程影轻轻拍着余秀的后背，就像安抚着一个哭闹的孩子。床头的写字台上，摆着一个玻璃相框，相框里面是一张程影的素描像，跟我在家看到的那张一模一样，只是没有那行小字。
我瞬间明白了，这么多年来，程影为什么对我这样冷淡！她为了掩盖她们两人之间的秘密，故意和我结婚，暗地里却和余秀保持联系。那张素描，应该是出自余秀的手笔，怪不得余秀这么多年一直单身，她却跟我们说是什么城市大龄剩女，找不到对象，全是骗人的鬼话。
可是，我跟程影之间的婚姻算什么呢？思思又算是什么呢？看着她俩双双拥抱着倒在床上的时候，我越想越气，忍不住扑上去，咬住了余秀的脚趾头，我用力咬，就像咬断一块鱼骨头。余秀惨叫着，使劲儿甩脚，却甩不掉，程影转身扑上来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喘不过气来，意识开始模糊。
房间里的动静，惊醒了思思，她睡眼朦胧地跑过来，看到程影掐住了我的脖子，疯了一样哭叫起来。
“不要掐死它，妈妈！”
“我早就说过，这只黑猫是个不祥之物，莫名其妙，半夜到房间里来咬人。”
“它从没咬过我，妈妈你放了它，求你了！”
我觉得我的灵魂又升到了半空，我看到思思扑上来咬了程影胳膊一口，程影手一松，我乘机挣脱，跑出房间，蹿到阳台上，从阳台窗户跳到空调室外机上，沿着室外机逐层往下跳，最后成功逃跑了。
（五）
我重新变成了一只街头的流浪猫，带着一个男人悲哀的灵魂。可是，我依然想念思思，我的女儿。
过了几天，我返回余秀家门口，等了很久，门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沿着楼体外墙的雨水管爬上余秀家的阳台，发现里面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她们，不知去哪儿了。
我流浪了很长时间，终于回到了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这里到处都在修整改造，慢慢地，废墟看不到了，我也找不到过去的生活痕迹了。曾经的悲欢，都已随风而逝。
我找到思思的时候，她正在乡下外婆家里，抱着一只黑猫，跟它说着话。那只黑猫，长得非常像我。其实，所有的猫，都长着同样的面孔。
“外婆，余秀阿姨真好，她送给我这只黑猫，跟原先那只一模一样。”
“思思啊，没有了你爸爸，你妈妈伤心得要死，她要离开这里，去别的城市工作。以后你要常住外婆家了，你愿意吗？”
思思没有回答，她继续跟怀里那只黑猫说着话，她一定把那只黑猫当成我了。这样，也好。
我终于不再牵挂了，我该离开了。我爬上新建的能抗九级地震的学校大楼楼顶，跳了下去。当所有人都在庆祝重生的时候，我却死了，我宁愿再也没有重生。
早晨第一缕阳光照在一只死去的黑猫身上，小女孩思思看见了。她只是低头看了看而已，然后，蹦着跳着，走过去了。她的黑猫，好好地活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