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了十五年了。但在我心里,她何曾离开一天?
可分明的事实是,我难以看见她,她只能在梦里回到我身边。每有大事来临,或有巨痛扎心,母亲必在这夜出现,三两句的安慰或小小的抚摸,让我第二天又抖擞迎起,拓了我的命途去。
你们得允许我是我一个人的我,我有独行的权利,我有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自由。电话尽量远离我,让我在宁静里体会自由。
今天,我回来。松软的土地静候不是游子却难长期守候它的我,愈青的麦苗有的新面初洗,有的雪尚覆顶。四十年的时光里,八十多年的过往里,这残冬近年,这大寒春头,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我跳下两个地块,一步步走向母亲。她就躺在地堰处,静静地等我。土地是我三弟的耕种,麦苗簇拥的母亲独卧南岭,这一个土堆是多少年来我心里依依无尽的牵系,不管是明月照进旅途火车的窗口,还是细雨飘落门前的菜园。
妈,我来了。我心里喊了一句。我知道,母亲早已在这儿等候我,她一定醒着。
我靠在那土堆上,我知道我挨着母亲的身子了,或者我已经在她的怀中。五岁,八岁,十岁的感觉都是这样,挨住母亲就安全到顶,没有侵袭和苦难了。
我躺在那片土上。冬阳向暖,细土不寒,我感到透衣入身的温度。
预报说此刻是十三度的舒适,让人觉冬尽春近,心生春水。其实,即便严寒归来,只要靠着母亲,哪里会有寒冷?我的抵达是母亲的翘盼和望穿,她体内的温热怎不会传抵我的心房?
我紧挨那片土地,静望蓝天。片云不见,蓝如大海,似乎大洋上移,水行天上,或者我到了别样的星球,回望这蓝色的人类故乡。没有风,三五只大雁缓缓飞过,它们的飞迹看不见却在我脑里留存好久。少时,割麦或者锄豆,母亲也是这样把我包好,放在地头的柿树下,她在地里挥镰或者挥锄。她过一会回去看看我,掀开小褥子,看我醒了没。如果没醒,她会趴下亲了我的脸蛋去,笑一下,再轻轻盖好,离身继续她的活计去。如果醒了,却没哭,而是手脚弹腾地在自我看天看云,看身边的草和庄稼,看一只蚂蚁走过,一只蚂蚱飞远,母亲会欢欣大笑,轻轻把我抱起,解开怀,一手把她的奶头送到我的嘴里,一手顺带把她额前的头发撩到两边,擦了两鬓的汗水去……
我那时一定不记事,但情形一定是这样,错不了的。
母亲怀里的孩子长得太快,出山的孩子脚步笃定,他的心怀向远,旧园茅屋只留梦里,不压少年身。母亲的目光掠过重重山河,望过西北,望向江南,她眉弯弯而心依依,我没问没见,但我知道。
我始终拒绝接受母亲的离去。你看,我靠在母亲身边,土堆上的草芽里没有母亲身上的元素吗?那摇曳的小花就是母亲的微笑,宽宽的叶掌就是母亲的手。这些东西从她身边长起和开放,怎么可能不是她生命的延递?不远麦青青,秋季有玉米青纱帐,它们怎不会是母亲能量和血脉的扩展?弟弟割草或运庄稼秆回去,堆在草房里,我睡在草垛旁,整个屋子里草散发的悠长的草木气息,那是母亲长长的呼吸,没有人比我更熟知,那气味似乎冲得我的耳朵直痒痒。在外独行千里,未觉孤单无依,穿越甘肃戈壁和宁夏的荒漠时,我总感到有人在心里轻轻喊我,给我提振,那时不知道,现在知道一定是母亲,她对我的跟随没断过一刻。
我只信母亲走后的灵魂,她的护佑和爱抚没有中断,她在坐在右,会拉我的衣身,会贴耳细语,会抚平伤痛。这完全只能是一个母亲的力量,因为桀骜和狂野的我在这样的气脉里也变得安静和服帖。我无时无刻不能感受到母亲的存在,似乎比她在世时更浓郁了。
母亲给我说多行善举,积德让儿女向上长。这话已是我的格言和行为准则。我在想我的孩子们虽在远方,归来没有我的频率和急切,但祖母的灵魂也一定环绕在身,须臾没有少过。他们现在在回归故园的旅途,高铁上的远望不知生发了多少回,当然他们不知道我和他们的奶奶今天说话说了这么久。
我平静下来。地头的小榆树一身雄劲,凝神看去浅色含烟,细枝藏春。我心里勃勃的,我每周必回的决定愈加坚切。我的父亲在门前坐着等我,我的母亲在南坡躺着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