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刚过的皖北，寒风里还裹着凛冽的土腥味，卷着枝头刚抽芽的槐树叶，在齐家庄村口的老槐树上打着旋儿。齐家小院的烟囱里，袅袅青烟混着柴火的焦香，在冷空气中慢慢散开，晕染出几分烟火暖意。
媒人王婶裹着一身簇新的红头巾，踩着冻得发硬的土路快步闯进院里，嗓门亮得像檐下挂着的铜铃，惊得几只麻雀扑棱棱飞上了天：“雪梅她娘！可算找着你家了！这回我给你家寻着个好赘婿！”
马奶正坐在床沿上缝补雪梅的旧衣裳，闻言连忙放下针线迎上去，手里还攥着半截没打结的线：“王婶，快进屋暖和暖和！”王婶往床沿一坐，接过马奶递来的搪瓷缸子，喝了口热水，眉开眼笑地继续说：“高老庄的高强，过年刚回来，我想着让俩孩子见见，你们可得好好相看！这孩子我知根知底，勤快实诚，跟雪梅配得很！”
灶房里，齐雪梅正蹲在灶台旁添柴火。跳跃的火光映得她低垂的侧脸忽明忽暗，身上那件半旧的碎花棉袄，袖口磨得发白，露出里面洗得泛黄的里子，针脚却依旧细密整齐。她手指灵巧地捏着干枯的玉米秆，一截截递进灶膛，火苗“噼啪”跃动，偶尔溅出的火星落在裤脚，她也只是轻轻一掸。可胸腔里，一颗心却像被火苗燎着似的，突突地跳，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
马奶笑着应承下来，雪梅却在一旁攥紧了衣角，犹豫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王婶，高强……他是不是还有别的媒人给他介绍对象？”
王婶愣了一下，随即拍着大腿笑起来：“你这丫头净瞎想！高强那孩子实诚得很，哪懂这些弯弯绕！要说别的媒人，倒是有个驴舅跟我提过他，说要给自家外甥女寻个好后生，我跟他说高强已经跟你有缘分了，他还可惜了好一阵子呢！”
王志强逃婚的事，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齐家心头大半年了。村里的闲话就没断过，有人说她心高气傲，把好好的亲事作黄了；有人说她命硬，留不住男人。那些话像细针似的，密密麻麻扎在雪梅心上，让她好些日子抬不起头。
自从齐老爹去世后，老三雪梅已经相见过六个上门的相亲对象，到头来都没个结果。如今她二十三了，在村里算是不折不扣的“老姑娘”，马奶整天搓着围裙角念叨：“二十三了，再不定下，村里的闲话能把人淹死……”雪梅听着，心里不是不着急，可经历过那样的变故，她对婚姻更多了几分谨慎。多次的相亲经历让她对婚姻的认知愈发清晰，明确了自己要的是价值观契合、生活节奏合拍、有责任担当的人，绝不会因年龄焦虑就降低核心标准，宁可宁缺毋滥，也绝不将就。
几天后，雪梅一家收到了驴舅的传话。驴舅特意捎话来，说给她寻了个“六生六世都有缘”的男人，让她二月十四去镇上的饭店见见面。
正巧大姐春梅回娘家，听了这话连忙劝道：“小三，上次逃婚算什么事，只怪那人没眼光。你去看看驴舅介绍的也好，多一个选择总没坏处。”马奶也有些心动，她总觉得雪梅的婚事多些波折，多看看心里才更踏实。
雪梅心里也犯了嘀咕。从王婶嘴里，她对高强是满意的，知道他实诚、勤快，还懂得心疼人。可驴舅说的“六生六世的缘分”，又让她忍不住好奇——这世上真有这样的牵绊吗？那个能与自己有六生六世缘分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带着这份好奇，也藏着几分对未来的试探，雪梅点了头。
二月十四那天，雪梅换上了一件新做的蓝布褂子，梳了条整齐的辫子，独自往镇上走去。约定的饭店就在镇口，不算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心里还有些犹豫，没直接进去，顺着墙根遛到后窗，借着玻璃的反光往里瞧。
这一瞧，雪梅整个人都僵住了。靠窗的桌子旁坐着的男人，穿一件深灰色外套，不是别人，正是半个月前王婶介绍的高强！
雪梅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块石头砸中，瞬间乱成了麻。好你个高强！都已经跟我处着了，竟然还背着我跟别的姑娘约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觉得我配不上他，还是本来就是个三心二意的人？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驴舅说让她来见“有缘人”，怎么会是高强？难道是驴舅早就知道她和高强来往，故意安排这么一出？还是高强知道今天要见的人是自己，故意装模作样想给自己一个惊喜？又或者，他早就清楚驴舅的安排，也知道自己会来，特意在这里等？
无数个念头在雪梅脑海里盘旋，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她趴在后窗上，看着高强手里拿着菜单，似在等人，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反倒带着几分期待。雪梅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点都不了解这个刚认识不久的男人。
她没进屋，也没声张，悄悄转身顺着来路往家走。路上行人来来往往，热闹非凡，可雪梅却觉得心里冰凉。她把这个恋爱中的小插曲，牢牢埋在了心底，没告诉马奶，也没跟大姐提。她想，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人心隔肚皮，光靠一时的印象远远不够。高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今天的行为究竟有何用意，往后的日子还长，总能慢慢验证。
只是，那片曾经让她满心欢喜的梅花，此刻在她心里，似乎也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皖北的春天依旧暖融融的，可雪梅的心里，却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迷雾，不知何时才能散去。
雪梅揣着满心的疑惑回了家，心里越发乱如麻。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高强的声音。他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额头上冒着汗，身后还跟着个人——正是驴舅。
高强慌忙跳下车，手忙脚乱地去掏兜里的烟，想递给闻声出来的马奶和邻居。可他动作太急，烟盒“啪”地一声磕在门槛上，烟卷散落了一地。高强的脸瞬间红透了，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驴舅连忙笑着打圆场：“雪梅丫头，别怪驴舅糊涂！我一开始真不知道你跟高强已经通过王婶相看了，后来才晓得是一场误会。我跟王婶打了半辈子交道，说的都是踏实人，这不，俩媒人说的是同一个后生，这才是真真正正的缘分天定！”
雪梅看着眼前这一幕，又看了看一旁笑得合不拢嘴的马奶，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想起那天在饭店后窗看到的高强，想起他憨厚的笑容，想起他之前特意送给自己的梅花，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