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几年前我还住在西街口的窄巷子里,我忘了是几年前的事了,多数情况下重复的时间往往会被压缩成零,零乘以任何数字都无法得出结果,这是我五岁的侄子告诉我的,那时他已经上幼儿园了,老师甚至会给五岁的孩子讲乘除法。
鸡蛋就是零,零和任何一种东西相乘都是零,就像我考了零蛋,无论叫多少次好妈妈,她都会打我。当时我被他的话逗笑了。
我记得那是我最后一次接他放学。我看着我哥,我告诉他,我这辈子一定会出人头地的,到时候再回来接彤彤。那时候他刚刚买了一辆褐色的轿车,除了上班以外,路上也接出租单。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疲惫,连头发都是灰蒙蒙的。结婚以前他不知道小宁有肾病,也可能那时候没有,总之现在小宁回娘家去了,为了使小宁得到更好的照顾,他给丈母娘买了一套很贵的化妆品,他说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过得既拮据又富有,在自己手上拮据,在别人眼里富有,大概就是在买化妆品的时候,这种感觉尤为强烈。她的老婆不爱打扮,但丈母娘却酷爱化妆,这也是他婚后才发现的生活轨迹,看起来很新鲜。
那你多加保重。就在法律范围内发挥吧。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好良民。这很不容易。这是我走之前他的叮嘱。
他说完以后,屋子里安静了好久,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他已经靠在那把摞满了衣服的椅子上睡着了,有一件儿彤彤的秋裤落在他的脸上,他也不知道。
他说他也许会辞职,专门开出租会赚得更多。他想不了养老保险这一类问题了,那太远了。他只能看见眼前,他愿意当一个鼠目寸光的人。这是一次他喝了酒以后的醉话,而且他哭了。
其实那时候我只是装作立下宏愿的样子,大家都知道越爱发誓的人往往出手的结果越潦草。尤其是对着另一个人发誓,无论是爱情方面还是其他,誓言说出的那一刻,结果往往就通向了一片空白。但我还是这么说了,不然我又能说什么呢?说我马上就要去接着浪费时间,在强盗和乞丐之间择一入行?那太令人沮丧了,何况五岁的彤彤还在旁边。
我到现在还是会想起我离开我哥以后第一次租的那间房子,邻居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很胖,也总戴着满头卷发棒,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很爱抽烟,大概是脾气不好的女人都爱抽烟,她靠着门框监督我掏下水道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形象,戴着满头卷发棒儿,那时候天已经黑了,我看不清她的五官,只能看见红色的烟头儿明灭交替,直到我掏出很多红色的头发,她才骂骂咧咧地离开,因为那些头发跟她头顶的很像。我小的时候一直住矿工家属房,也是类似的连排矮平房,下水道连在一起,在院子里被砖头盖着,如果堵了就掀起来掏一掏,我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几年前我回过一次老家,发现家里小院儿三步就能丈量,屋子很矮,客厅厨房都混在一起,比我租的房子更加不堪,在那样狭小的空间里竟然还要塞进四个活动的人,后来我就不再对自己的生存环境感到怨恨了,我只是没有往前走而已,并不是沦落至此的。人在任何环境下都有获得快乐的权利,想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会同时想到那个小院儿里窗户上的灯光,如果把白色的棉布窗帘儿都拉开,就能看见电视上播放着还珠格格,我跟我哥坐在小马扎上,抢一袋儿干脆面。
二
我有太多年没联系过我哥了,久到抹去了大部分关于他的记忆,好像从我得到那袋儿干脆面以后的时间都不存在了。我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但我在车里蹲点儿的时候看见了一个人,穿黑色呢大衣,环抱双臂在雪里走得很快,我想到几分钟后他也许会需要一些帮助,便开始着手准备。那天的雪下得很大,路灯的光线又很暗,眼前模模糊糊,雪片直往眼睛上扑,到后来我的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雪水还是血水。
他从医院醒来以后,只有我在旁边,那天我也受了伤,有一根钢管击中了我的头,管儿头上有刺,所以我左边儿的额头被划了一道口子,血流了很多,包了纱布,看起来伤得很重。
他问我兄弟怎么称呼,我想了想告诉他我叫李铁。头铁的铁。
他说兄弟你很幽默,但是疤可能要留一条了。
后来他给我出钱做了医美,我又帮他杀了一条狗。这么计算,他还是欠我不少东西,没有我的话,那天他就死了。
兄弟你在哪高就?
我想职业这种事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就告诉他我几年前卖保险,现在又开始在这个小城市卖轮胎,你也知道,现在矿都封了,卖轮胎赚不了多少钱,经济形势……当然你也知道,做什么都很困难。
他笑了笑说他看过一部电影叫投名状。问我有没有看过,我说没有,他说有时间可以看看。我救了他,就等于救了他们老板,他会帮我的。
其实我没跟他说实话,我看过投名状。不过我觉得那些人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也没有时间去想庞青云的行为动机。
我一直在想的一件事就是去见我哥,我在研究去见他的时间,研究代表着一种认真,这个词是一个女学生告诉我的。后来我接触过非常多的女人,多到自己都计算不清。我目前的日常任务就是引导她们走向一段美好的生活,然后再用一种恰当的方式给她们自由。这种话是赵昭告诉我的,听起来很有文化,赵昭就是那个黑衣男人的老板。
很久以前他撞过我的车,不过他不记得了,我也不想记得,但有时候一些记忆总是在脑子里盘旋,然后告诉你一些事情,像镜子一样,照着你的全貌,你就不得不去审视一下自己,再看一看别人。然后你就会时不时地想起他,在一些特定的情况下,除了接近他以外,什么都不能做。
那个女学生是我引导的第一个女人,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的脸盘儿有些大,但是大得恰到好处,戴着一副浅棕色的细框眼镜儿,头发很多,有一半儿夹在后脑,穿着白色的类似于白大褂儿一样的衣服,看那些玻璃瓶子的时候(当然学名应该是试管和烧杯之类的)很专注,整个人充满了一种让人安心的秩序感。在那个冰冷的实验室里像一个柔和的发光体,那时候我忽然体会到了人存在的意义,活动的人不停地散发着温度,一切就都变好了。
她说她在研究一些问题。我觉得研究这个词很好,代表着她站在白光灯下那种认真专注的神情。我很喜欢这个词,并且长久地记住了它和那个画面。
那天我在她的学校门口等了很久,不是等她,是等一本儿小说讲完。我的车里经常播放一些有声小说,那天的小说里讲到了雪,两个十几岁的孩子掉进了冰湖,因为雪太大,路完全看不清,冰面又没有完全冻好,那个女孩儿掉了下去,然后男孩儿脱光了衣服跳下去救他。我想知道他们最后是否还活着,那样的温度一个孩子很难救起另一个孩子,最好的方法是去叫湖岸边上的几个人影。那应该是几个大人,可是他为什么不去叫呢?
我把烟头儿扔掉以后,决定不等了,我告诉她我已经到了,让她赶紧下楼,穿得好看一些,不要像在实验室里一样,没办法见人。
我没有能力干预任何人的结局,结局是他们自己决定的。
我负责把她接到赵昭家里,然后再送回学校。我们又见过几次面,最开始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她大概知道我明白她到赵昭那里做了什么,也很清楚自己的学生身份,她箱子里的现金都是我装的。
也许她也记得她认真端正地跟我讲那些实验器材时的样子,她应该不是一个只爱慕钱财的人,但不管怎么样,赵昭成功了,这其中也有我一点儿功劳。
三
我在那本小说的结局里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是一个外国作家,叫詹姆斯乔伊斯,我想应该是那个作者对他情有独钟,不然一个中国人的故事里没必要提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名字,有时候像电视剧里植入的隐形广告。但他提到了我就会产生好奇,这种习惯是在遇见我老婆以后养成的,而且不工作的时候,我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我尽量让自己少接触工作以外的人,我猜不透他们想做什么,而我又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不想惹上麻烦。有很多人评价那个作家写的雪,雪只是一种自然现象,这句话也是当初那个女学生告诉我的,偶尔我也还是会记起来她,不知道她获得自由以后过得怎么样。我看不懂那个外国作家写的东西,大概是因为没有很快让我看见精彩的情节,我对这种慢性药不算受用,感冒以后也不循序渐进,一开始就用白加黑,我记得我母亲跟我说过这样会降低人的免疫力,但我现在并不在乎这些。因为想要我死的事情和人都太多了。当然,我不会让他们很快如愿。
绿灯亮起的时候,我踩下油门提速前进,因为在这个路口曾经有一个男人跟绿灯结过仇。那天有很多目击者,有一个身材瘦削的但很高的男人站在绿灯面前挥拳,直到变成红灯才满意,交警问他为什么这么做的时候,他说他觉得那个绿灯在嘲笑他,他要打到它变红为止。那天他在交警队待了很长时间,等酒醒了才离开。
我从裕华路穿过的时候又路过了那所大学,有很多男女进进出出,不过赵昭如今对此已经不感兴趣。他更喜欢跟他有共同语言的人。或者说是更需要他的人和他需要的人,他说钱是最容易得到的东西,他更喜欢的是不容易拥有的。
我总是看见他一个人在阳台上抽烟,好像在思索什么,我不太知道他的大脑构造。但我们几乎一样大,我们之间的缘分也很深,就像我跟我老婆之间的缘分一样。
只不过那时候我会告诉我老婆,我们真有缘,不论是在学校门口,还是在商场里,又或是在她经常出现的书店,我们总能遇见彼此。
我跟我哥说的出人头地,其中也包括娶妻生子。那时候我想我一定追上这个笑起来像月亮一样的女孩儿。花再多工夫也在所不惜。别提一两次偶遇了。
她问我你也经常看书吗?
我说不是,我只是经常来书店。
来书店不看书做什么?
等待命运给我的公平。
命运给予所有人公平感受幸福的机会。
我指了指她背后一面墙上贴着的标语。
那时候她也是个大学生,但我已经开始在他们学校附近卖保险了。
我很意外,她最终会选择跟我在一起,我会觉得世界因此变得有了一点儿希望。一个每天被很多人拒绝的人,忽然就得到了一个期待已久的接受。这件事本身就值得一个人记忆很久。我想我会给她最好的生活,等到我们七老八十的时候,我再告诉她当初她点头的时刻,对我来说就是命运的逆转,我只是用淡定的假象掩盖住了自己的欣喜若狂,那样我的自尊会更好受一些。我会给她最好的生活。我会给她最好的生活。我在心中将这句话默念了好几遍。
四
近几年我都过得很平静,除了忠心耿耿地替赵昭办事,然后拿到我应得的那一份报酬,隔三差五从不同女人的床上醒来,没有发生太多值得叙述的东西,而且到现在我才摸清到底哪个是赵昭真正的老婆,有时候从洗浴中心走出来,不管天再冷,身体都是热气腾腾的,热血在羽绒服内嚣张呐喊,一瞬间觉得自己可以做成任何事,但如果就这样在雪地里走一晚,又会觉得一切都完蛋了。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就是窝囊废的表现,这是我老婆从前的观点。一个不能让自己安心的人,哪怕晒袜子也会晒得七扭八歪,做不成任何事。我想起我们最后在一起的时间,她像一个预言家,每说一句话都会刺进我心里,让我觉得明天的到来不过是继续走在她预料之中的自取灭亡。我的选择永远是错的,除非我紧紧跟着她的脚步。那时候我们的孩子已经五岁了,跟当初的彤彤一样大,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儿,无论遇到任何事都十分沉静,这一点大概是因为她的母亲,没有我半分功劳,唯一让我感到快乐的是,在我女儿眼中我仍然是一个英雄,只要听见我上楼的脚步,她就会飞奔到门口给我开门,像小燕子一样扑进我怀里。但徐静往往站在她身后,冷漠地看着我们,好像在预言未来某一日的悲伤。我尽量避开她的眼睛,那眼神儿可以毁灭任何坚不可摧的东西,哪怕钻石也无法幸免。
那时候我认识了一个朋友叫郭友达,在做一种很新的投资,每周会给我打三次电话,都是在下午两点以后,我知道他应该给不少人打了这样的电话。他也不止会跟我一个人称兄道弟。但最后,我还是决定跟他聊一聊。我再回想的时候依然被徐静的预言缠绕,你总是对不可能的事抱有侥幸心理,我劝你……
劝什么?你想劝什么?你他妈的就是想盼着我早点儿死,这就是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后你得到的唯一答案。
我记得那天我摔了一个烟灰缸,是鲤鱼的形状,弹烟灰的时候会弹到鱼嘴里。我觉得非常别致。
我在接郭友达电话的时候,无数次想到了那个烟灰缸儿,那条红色的锦鲤很脆,摔得满地都是碎片,我一点点儿扫了起来,连极其微小的渣子都没放过,我女儿喜欢光着脚在地板上乱跑,我不想让她因为我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恶意。哪怕我已经是一个一无是处的投机怪。
我问郭友达公司到底是什么时候成立的,他的回答逻辑清晰,无懈可击,我们都明白一个十分浅显的道理,那就是大部分事情都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还有一个更浅显的道理,就是假象往往都是完美无瑕的。我并不是喜欢冒险的人。
我觉得你可以尝试,先来一个投石问路,徐静不会连几千块都不让你支配的。
我回头的时候又看见了徐静那双眼睛,她正在阳台晾衣服但也像是在听我讲电话,看见我的脸以后她转开了头,冷得像霜冻的天气。
我转过头告诉郭友达我没问题。
我跟徐静在之后的日子里几乎相顾无言,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不看见彼此对两个人都有好处,有时候也很想找她谈谈。但她都用各种形式拒绝了。
十二月女儿参加了一个带有游学项目的兴趣班儿,我第一次去带她上课的时候,就看出了她对这个兴趣班儿的喜爱。
那个气质儒雅的男老师告诉我,他们主要是进行文学辅导,其中包含一些历史常识和地理知识,从古罗马到两河文明,从大陆板块儿变化到地缘政治,再到历史变迁带来的人文变化。他们会尽可能地通过游学,课堂表演等丰富的形式让孩子们对这些生涩的知识产生新鲜的印象。当然我们会根据孩子的年龄分配课程,您可能会担心妍妍太小了。
我不小了。妍妍站在我的小腿旁边拉着我的衣角打断了男老师的发言。
是吧,妍妍是很聪明的。他摸了摸妍妍的头又接着说。
再说回来,一个孩子如果站在比萨斜塔上亲手扔过两个小球儿,即使在未来的某一天他对自由落体的概念完全模糊,他也会清楚地知道意大利有一座城市叫做托斯卡纳,在那里矗立着一座独立式钟楼,有一个叫伽利略的人跟他一样扔出了两个小球儿,而那两个小球儿,几乎是同时落地的。
我们想做的是让您的孩子不止会在某一个无聊的午后,吃完母亲切开的西瓜就蹲在地上弹玻璃球儿,在时间里重复自己本身就是一种消耗。如果您也看过刘慈欣讲到的那个在空间站里消耗生命的监听员的话,就不会放任孩子去过没有规划的一生。那一点儿都不快乐。
我看着那个老师滔滔不绝地发表观点,中间十分激昂,到最后甚至多了一些伤感。妍妍一直拉扯我的衣角。看起来很喜欢这个地方。
我花了很多钱让妍妍上这个课,不是因为比萨斜塔,而是因为我想做的,是打断一种重复的东西,包括重蹈覆辙和毫无起色,我希望她往前走,走得快慢都没关系,但是不要停下。
郭友达很快给了我一笔钱,我收款的时候徐静就在车上,我故意让收款的提示变得很大声,但她无动于衷。我不知道有时候该如何面对她的固执,一个人的性格有时候的确是一把双刃剑,就像她当初固执地嫁给我一样,现在她同样固执地不肯原谅我。
我觉得空气压抑,就打开了车窗,就在我伸出手弹烟灰的一秒钟不到,我和徐静就同时扑向了挡风玻璃。那天撞我车的人就是赵昭。不过他当时根本就没在意我。
五
郭友达是小年的第二天跑的,跑之前跟我通过电话。他告诉我,他也赔了不少,几乎倾家荡产,我觉得这些话不一定属实,毕竟所有人都拿他当老板。如果他仅仅是贪图郭总这个头衔而不是中间利润,那我的钱就真的没有追回的希望了。
他说他跟我还是最好的兄弟,他这一走说不定再见就是下辈子了。
我没有告诉他,下辈子我并不想见到他,如果目前见到他也会亲手把他送到公安局。
一会儿我给你发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就是老板。叫皮皮。我看着照片上那个模糊的背影,在这城市能找出数不清的穿着黑风衣又有一点儿庸肩的高个子男人。一切都太模糊了。因为皮皮从没现身过,而且如果他就是群里那个黑色的篮球头像的话,他已经有两个月没上过线了,我以为他只是在维护一种高冷人设。但事实上除了钱他们什么都不在乎。他已经跑路很久了。他的庸肩很奇怪,更像是一种刻意的耸肩。
那之后我就从家里搬了出去,开始倒卖轮胎,晚上就在店铺里休息,妍妍的课到年底也就没法再续了。我失去了很多钱,多到我没有办法在徐静面前呼吸,我毫无线索地站在大桥上时,想到的不是如何拿回这笔钱,而是如何结束这一生。令我欣喜的一点是,在那一刻我竟然完全忘记了徐静,忘记了她那双一直监督着我,等待着关于我的结局的眼睛。
卖轮胎确实赚不了大钱,除非那家店是自己开的。十二月底,我收到一笔汇款,汇款人名字叫李嘉彤,我的侄子。
那笔钱有两万多,可以供妍妍游学,我给我哥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
小叔,打拼差不多了就回来,我爸说你不联系我们自然有自己的原因。他不觉得你拖累他,人要是没什么事儿挂着,也就没意思了。你不要再给他打电话了,想我们就回来。
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短信,应该是彤彤,我把手机按灭,莫名地流下泪来。我不联系他自然有自己的原因,他说得没错,也许之前有过机会,比如妍妍三岁时,五岁时……这些时间里,我的每一分钟都在想着怎样才能多拿到一单。让我能安心接受这个小孩儿的拥抱。
但现在似乎没机会了,一切都好像走到了尽头,我把客户的车停到店铺前的车位里,那辆车的方向盘不太灵光,足足用了十分钟才完全停好,下车的时候我发现我的眼泪还在流,像止不住的鼻血。
六
我最后一次见妍妍是在火车站,徐静不在,只有妍妍一个人,那时候她已经长得很高,大概能到我的前胸,我们在机场附近的拉面店里一人要了一碗牛肉面,她小时候我经常带她吃,那时候她会看着碗里大块儿的牛肉睁大眼睛说爸,这比方便面广告里的牛肉还要大。不过那天她很安静,头上扎了很多细密的小辫儿,一排挨着一排,鼻子上打着孔,挂了一个银环儿。
我想跟她说别在鼻子上挂环儿,跟牛似的,况且手链儿,鼻环儿这种东西本来就是枷锁的象征和演变,人不能自己锁住自己。但我看她吃得很快也没有要听我说话的意思。
徐静让我回来拿两样东西。她吃完面擦了擦嘴说。
一个是我姥爷的遗像,一个是我出生时候她给我打的小金锁。当年走得太急没带好。
还找得着吗?
你跟你妈过得怎么样?
就那样吧,徐静不容易,有时候脾气不好,不过我们过得好不好你也管不着。
你鼻子上那个环儿……
虚张声势呗,一个人没钱又乖容易受人欺负。时间不多了,你赶紧吧,我就在这个店里等你。
我觉得妍妍离我很远,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孩儿,一个已经有思想的小姑娘站在我面前,正急于与我划清界限,但好像又被一条隐形的线拴着,怎么疏远眼前这个人都没办法完全摆脱他。
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徐静的钱。她最后说。
我知道徐静一定跟她说了什么,但我不怨恨,我跟老郭成功太多次了,小年那天我们甚至摆好了桌子准备庆祝。屋子里热气腾腾的,菜和酒都已经备好,我想赌一次,最后一次,老郭说我们现在是半个庄家,他知道一点儿内幕,过完小年儿,这项目就不能投了,最后一次,下血本,回来就算了。
我不知道徐静在什么时候发现了那笔钱的消失。也许是在给妍妍交学费的时候,也许是在妍妍做眼睛手术的时候,在后来的日子里,她有太多机会发现这个巨大的漏洞。无论我再做什么也无法掩盖这样客观存在的事实。
后来我听说老郭死了,在一个废工厂里上吊了。那时候我才肯相信,无论操盘者是否落网,这笔钱永远也追不回来了。
七
我收到那条短信的时候正在吃火锅,跟老锋,老锋就是我在雪夜里救下的黑衣男人。
他问我什么买卖,我想了想告诉他,杀一个人。
我看见他愣了一下,他说我们跟着赵昭,确实帮他处理过不少乱七八糟的事儿,有时候免不了伤天害理。但是杀狗可以,杀人不行。
我以为你不知道自己天天干的是什么。找我的人不是赵昭,是另一个人。一个人想报复害死自己弟弟的凶手。
这事儿应该交给警察。
她没证据。而且有些人杀人不需要通过刀。
我知道你总接私活,但这事儿办了就别想在这儿干了,赵昭给你的钱不少,你别拖他下水。
你记得那条狗吗?
你说朝着赵昭女人叫的那条狗吗?
赵昭叫我去找狗的时候是晚上一点,那天我已经睡着了,脑门儿上贴着降温贴,在我睡觉之前,给我前妻打了一个电话,因为我女儿刚做完眼睛手术。
我问她钱哪来的。她跟我说不用管。没有我她和女儿会生活得更好。
那天前半夜,我没有睡着,我想起了一双皮鞋。一双十分陌生的皮鞋出现在我家里,但我没有管,拿好洗漱用品就走了,后来我又在楼下发现了一辆车,那辆车十分特别。
我长舒了一口气。
老锋说,兄弟你别难过,这种事儿不能太放心上。你被人绿,你也绿别人,所以不能较真儿。
你知道那辆车是什么车吗?
什么车?
沃尔沃,商务。
沃尔沃?我当是什么好车。
车牌尾号是789。
老锋的笑容缓慢地在脸上铺平。除了火锅里的汤还在不停翻滚,一切都凝固了。
我看了看表,时间刚刚好,老锋被结结实实地捆在椅子上,嘴里塞上了毛巾,脸上的血管一根根突出着,像一条条愤怒的河流。
你们是庄家,我告诉他。我是打工仔,我每天在这里,赚的是我自己的钱,你知道吗?但现在我老婆孩子不要我的钱,我女儿告诉我,她怕我的钱会拖累她们。
老锋在椅子上拼命挣扎,后来是点头儿,最后他哭了。他以为我要杀的人是他。
我说我不看投名状,也不跟任何人结伙,我只认钱,现在也想舒一口气,我妈从小跟我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我不想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你说我说的对吗?皮皮?你就是皮皮吧,你的名字像狗一样。
我第一次看见那张照片儿,差一点儿就想到了你,不过后来又用了很长时间,但我没想到有一天会在自己家里看见赵昭的皮鞋。
我发现这件事的时候觉得你,我,和赵昭可真是有缘。
窗外下起了雪。马路上人来车往,那天我看着马路上的人,穿着各色的衣服,他们走在雪里,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红灯亮了就停下来,绿灯亮了就通过路口。静默覆盖了一切。
我想起了那个把绿灯打成红灯的朋友,想起了我大哥灰蒙蒙的头发,想起了徐静,想起了妍妍。
徐静后来不再要我的钱,断绝与我的所有来往,但却肯要赵昭的钱,偶尔也要老锋的钱。所以我说我们都还是太有缘了。
再过不多久,我就要去接赵昭的另一个女人,把她送回老家,赵昭跟我说,她能帮他摆平很多事情,他把她放在那家正规的财富公司里,帮她杀掉每一条朝她乱叫的狗,让她从一个公交车售票员成为一名女高管,这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
她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帮他处理一些钱上的麻烦,交换几手材料,就可以活得很优渥。他觉得没有哪个女人会憎恨钱,尽管有些人喜欢自命清高,但如果一直有一个蠢货一样的老公拉她进深渊,情况也会发生变化,我就认识这样一个人。命运就是如此有趣,大部分人最后都会走上两条路,要么死,要么耻辱地活着,如果跟着我,最起码会过得舒服一些。
我想到很久以前的那次车祸,赵昭只是下车道了个歉就匆匆离开,剩下的赔偿事宜都是由他身边的人完成的。但我记住了他的脸,因为他道歉的时候握了握我的手,也握了握徐静的手。后者并不具备必要性。
那天来接他走的人,就是老锋,老锋酷爱穿黑色,不是黑色风衣就是黑色大衣,我看着他的背影,他的肩膀很宽阔,左肩有些下沉,所以没走几步就要刻意隆起来,看起来像是奇怪的庸肩。
把时间拉到徐静最后在我眼前的日子,如果我只能偶尔回家拿个牙刷的话,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质问她呢?
夜很深了。我像第一次接那个女大学生一样,在高速口等待着,等待那个帮赵昭处理麻烦的女人,那天把她送到我车上后,赵昭去了西城的另一个别墅,这一点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我已经给他准备好了惊喜,再有一个小时他打开家门,就能看见他女儿的录像。如果他去了另一个女人的家,就要晚些才看到了。
我载着车上的女人,她看起来很疲惫,我问她叫什么,她说她叫吕妍,你从前也叫这个名字吗?
她沉默不语,问我吊坠上的照片儿是谁的?
我告诉她那是我女儿的照片。
她说我是一个好父亲。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雪障清开的时候我几乎忘了对雇主的承诺。
我把她绑在副驾驶上。她竟然没有做任何挣扎。
车开上了大路,那条路通往当地的一条河,这个季节已经结冰。赵昭问我到底想对他做什么?要多少钱他都可以给我,他保证我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他保证?又是他保证?他总是觉得自己可以掌握所有人。
不久前我回了一趟老家,跟我联系的人一直是彤彤,下车的时候,我在西出站口的铁栏杆旁边看见了一个人影,像钉子一样立在那儿,那个消瘦的影子,在风中显得十分单薄,哥,我激动地挥着手向他跑去,等阳光落在他脸上,我才发现站在那里的人是彤彤,他几乎跟我哥一模一样。
小叔,我爸走了。
小叔,我爸走了。
那声音盘旋着在我脑中荡开,世界被白茫茫的雪片围困,而我却一直向着雪里的深渊滑行,无法停住。
我小心地开着车,一条大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她安静地闭着眼睛,像一只提前预知自己命运的羔羊,车轮碾压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远方的冰河已经出现,她哭了,直到天际传来钟鸣,那声音辽远,苍凉,像水波一样一圈一圈扩散,消失,重复着将我包围。我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冷风和雪片飞扑进窗口,我像水一样渐渐融入寒冷的钟声里,在汽车驶入冰河以前,我将拿出我的拳头和盾牌,打断所有连绵不休的重复,让一切都停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