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奶奶刚去世不到半年，爷爷就又找了一个老伴。全家都炸开了锅。
大伯说：“爸，你要觉得孤单我天天陪你睡都行，就是您都70岁了，再找一个老伴，这人我可丢不起。”
爷爷红了脸：“小时候你骑我脖子上，我驮着你走，走着走着，你就尿了我一头，那尿顺着我脖子直往下流，我可还是把你从街这头驮到街那头。我可没嫌你丢人！”
我爸说话了：“爸，您这可是70岁了再结婚，这能跟我哥那事一样么？”
我想起最疼爱我的奶奶才去世不到半年，爷爷就把她忘了，也大着嗓门问爷爷：“爷爷，奶奶跟了你一辈子，你这么快就把我奶奶忘了么？”
爷爷看了我一眼，他的脸色有些难看，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小孩家，懂个啥，一边玩去！”我妈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我赶忙去了里屋。
不过，在里屋，我仍然把耳朵贴门上偷听着大家是怎么“声讨”爷爷的。
“爸，人家那个农村来的老太太就是看你有房产有退休金，想来讹你钱的。你也不想想，人家在城里做保姆，偶尔跳个广场舞，认识你这样的老先生，相当于认识了一个‘钻石王老五’，能不变着法儿哄你开心吗？”这是我那嫁了个有钱人的小姑的声音。
“你们都给我滚！就兴你们年轻人谈恋爱，我们老年人就不能找老伴了？亏你们个个都是读过大学的！”爷爷发火了，我听到外面“咣当”一声，好像是椅子被推倒在地的声音。
二
尽管全家人都不同意，爷爷还是继续跟那个老太太偷偷摸摸地约会着。
有一天，我放学回来的早，一回到家，就看到客厅里坐着一位老太太，她正舀了一勺白粥往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爷爷嘴里喂。爷爷眼睛都没睁，张开嘴就着勺子就咽了一口。
我想起去世的奶奶，她都没这样跟我的爷爷如此亲密过。我的脸一下子气红了。
“爷爷，我回来啦！”我粗声粗气地说。
爷爷睁开眼睛看了看我，他枯黄长满皱纹的脸颊红了：“放学了啊？锅里有你赵奶奶做的包子，热着呢，快去吃吧！”
“我不饿！”我“砰”地一声关上了我房间的门，然后偷偷地站在门后偷听着。
“我先回去啦，你慢慢吃啊。那家人的孩子也该回来啦，我得赶紧回去给他做饭去。”老太太说。
“你别在那家做保姆了，都多大年纪了。辞了吧，来我这每天给我做做饭，我给你发工资。”这是爷爷的声音。
什么，爷爷还要让这老太太来我家做饭，还要给她钱，我赶忙大声地咳嗽了几声：“咳……咳……”
外面没有动静了。我有些饿了，就走出了房间，到厨房掀开锅盖一看，哇塞，一锅冒着热气香喷喷白胖胖的大包子，我拿起一个就咬了一口，一转身，爷爷正铁青着脸斜着眼看着我。
“你老师都咋教你的？尊老爱幼不知道吗？看见赵奶奶喊都不喊一声，一点礼貌都没有，吃人家做的包子倒吃得挺香！”
“她又不是我亲奶奶，我喊她干嘛！”我一边咬着包子，一边跟爷爷顶嘴。
“你意思是这外面的老太太你都不喊人家奶奶了？”爷爷生气地瞪着我说。
“喊哪个老太太奶奶都行，就她不行！”我没想到爷爷为了一个老太太居然跟我发火，也故意说气话气他。
“你给我滚！”爷爷冲我吼道，看来他真生气了。
“滚就滚！”有必要因为一个外面的老太太跟我发这么大火么？我把包子扔地上就出去了。
三
爷爷从家里搬出去了。原因是显而易见的。他想让老太太住到家里来。全家人都不同意。最后，爷爷一气之下，趁着大家都不在家，居然把自己的行李打包好，一声不吭就搬出去了。没人知道他搬去哪里了。全家人都快急疯了。
“哥，要不咱们报警吧！咱爸有心脏病，我真担心他万一发病了可怎么办？”我爸皱着眉头说。
“别报警。到时候又闹笑话。一报警，街坊邻居都知道咱爸跟一个老太太私奔了。咱哥俩的脸以后往哪儿放。”大伯说。
“二哥，没事，我刚看了，我给咱爸买的速效救心丸，他全带走了。他这就是跟咱怄气出去呆两天，想逼咱们同意他跟老太太结婚呢！咱们就让他多在外面冷静两天，想通了他就回来了。”小姑安慰我爸和大伯。
“就是，他那么大年纪了，不会跟个小孩一样一直跟咱们怄气的！”我妈说。
四
大家都低估了我爷爷怄气的毅力。一个星期过去了，他还没回家来。
一天傍晚，我放学回来，邻居二大爷拦住了我，偷偷跟我说：“园园，我今天下午去香君路那边打麻将，你猜我看到谁了？我看到你爷爷了。你爷爷跟那个老太太好着呢，手牵着手买菜去了。我听那儿的人说，他们经常在那里看到你爷爷。估计你爷爷就住那块儿呢！你爷爷没看到我，你可千万别说我说的，不然他知道了，以他那倔驴脾气，肯定得揍我！”
“二大爷，你放心吧，我肯定不会说是你说的。我保密功夫可以去做间谍了呢！”
我谢过二大爷，赶忙回家告诉我那愁眉苦脸，已经好几天都没睡好觉的爸爸：“爸，我告诉你个好消息，我知道我爷爷在哪了，他和那个老太太在香君路那个小区住着呢！”
“你听谁说的？不会是谁骗你的吧！我都被人骗了好几回啦！”爸爸有些不相信我。
“我二大爷跟我说的。”为了让我爸相信我，我赶忙把二大爷出卖了。
“快去喊你大伯和小姑，咱们这就去香君路！”我爸匆匆忙忙站起来说。
五
大伯、我爸我妈、小姑和我几个人浩浩荡荡地杀到香君路。不到半小时，就找到了爷爷的住处。但是看到爷爷住处的那一刻，大家全都愣住了，气势也都悄悄散尽了。
那是一栋无人居住的连扇像样的门都没有的破棚屋。屋顶上遮盖着破破烂烂的塑料布，正随着寒风起舞。爷爷闭着眼半躺在一张硬木板床上，老太太正哆嗦着手给他喂水喝。
“爸，你怎么了？”小姑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一下跪倒在爷爷床边，双手握住了爷爷的手。老太太吓得手一哆嗦，勺子掉在了地上，一勺子水全撒在了被子上。
爷爷也被吓了一跳，他赶忙睁开眼睛，声音微弱地说：“没事，我死了，你们就省心了。”
“爸，你这说的什么话啊？”小姑哭了。
“爸，你是不是生病了？去看医生了吗？”大伯也走到爷爷床前，焦急地问他。
“都快死的人了，去什么医院啊，浪费钱，也省得再给你们丢脸。”爷爷闭上了眼睛，不再看大伯一眼。
“爸，你别说气话了。你不知道，你不在这几天，建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我妈说。建明是我爸的名字。
“是真的，爷爷，我爸爸整夜整夜不睡觉，就等着你回家呢！”我看到爷爷躺在床上的样子，眼泪也快涌出来了。
“爸，咱们回家吧。你别在这破地方睡了。你在这儿睡，我回去更睡不着觉啦！”我爸从小姑手里抢回了爷爷的一只手，双手握着爷爷的手诚恳地说。
爷爷闭着眼睛不吭声，过了一会儿，他又咳嗽了好几声。
大家安静了一小会儿，就连我也明白了，如果不把老太太带上，估计我爷爷今晚是不会回家了。
“爸，走吧，老太太也跟我们一起回去。”
爷爷睁开了眼睛：“那好，走吧！”
六
爷爷回家后第二天病就好了。
我听到我小姑偷偷地跟我大伯说：“老爷子这就是装病骗咱们同意他跟老太太结婚呢！”
不过，没多久，大伯、爸爸和小姑还是一起给爷爷和赵奶奶办了婚礼。就连我都知道我爷爷是个想做什么事，八头驴也拉不回来的倔老头。他们比我更清楚。
说实话，赵奶奶真不错。她比爷爷小9岁，身体也比较硬朗。自从赵奶奶住进我家里之后，我每天早上都有热乎乎的早餐吃了。不像我妈，三天两头给我两块钱打发我出去吃。外面的包子烧饼油条都快把我吃吐了。
我还经常看到她跟我妈妈抢着做家务。我妈私底下偷偷地跟我说：“说实话，你现在这个奶奶，比你亲奶奶更适合做我婆婆。”
“妈，你不怕我奶奶在天上听到你这话，惩罚你啊？”
“呵欠！”我话音刚落，我妈就打了一个大呵欠。
我妈赶忙双手合十向着天空拜了拜：“妈，您老有您老的好，我说错话了，您饶了我，回头我给您多烧些纸钱过去。”
有一天下午，橘黄色的夕阳洒在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上，赵奶奶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用一块我们全家很久都没用过的搓衣板洗衣服。爷爷坐在客厅门口，听着收音机，看着赵奶奶。我坐在客厅里写作业。
收音机里忽然响起了那首《过云雨》：
春夏秋冬
有多少人会走
春夏秋冬
有多少人会留
我从侧面看到爷爷流泪了。一颗晶莹的泪珠从他瘦瘦的高高凸起的脸颊上滑落下来，爷爷用他粗糙的手擦了擦泪。
奇怪，流行歌曲，爷爷还能听流泪了，爷爷够潮的啊。
我走了过去：“爷爷，怎么啦？”
“园园，你看你赵奶奶，是不是跟你奶奶一模一样？”
我顺着爷爷的视线看过去，赵奶奶花白的头发挽了一个低低的发髻，她穿着粗蓝布斜襟上衣和黑色裤子，坐在小凳子上用搓衣板洗衣服的背影，真的跟我奶奶，一模一样。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