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写下这第一个字的时候,我就很清楚的知道,肯定会惹麻烦,搞不好还是我干不过的那种大麻烦。可怎么办,我这个人虽然怕麻烦但天生爱惹麻烦。
故事很简单,俗到无药可救。
十年,我与他相识十年。
天下善男信女的故事不过就是暗恋相恋热恋失恋迷恋。
这很正常。
以前我常常标榜,我喜欢了我的初恋五年。嗯,确切点,到今年是第六年。
后来我无心知道了什么叫初恋———年幼无知的相互喜欢。
哦,那我连初恋都没有。
实上,在那场撕逼之前,我们最近一次见面是在同学聚会上。
我很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坐在公车上,紧张得像是疑似绝症的病人接过诊断结果一样,明知不该太过期待,却还是掩不住地心存侥幸。
我穿着当时衣橱里唯一一件的裙子,藏青色的底白色的碎花,很欣慰地得到其他人一句“天山童姥”的夸奖。而他,若不是我的臆想,应该也是有点惊艳。毕竟当年那个粗野莽撞的野丫头,变成了如今不说话还能被认为是小女生的模样。
这很好。
在我们分开的这三年,我曾无数次地幻想我们再次相遇的模样。
是在商店还是书店,在电影院还是直接点在大马路上。
没想到是这简单粗暴的聚会。
其实我应该早就意识到,如果有缘,就应该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横尸遍野的沙场上,女主总能轻而易举就能找到奄奄一息的男主。再不济也是像柯南剧场版里小兰刨了十五分钟的大雪以为再无希望之时还能凭借大吼一句新一就把柯南刨出来。
绝不是像我这般刻意强求。
那时的我太过兴奋,冲昏了脑袋,以至于连这种道理都不明白。
(二)
台球馆里,我拿着平生第一次摸的棍子,眼睛总是不自觉地瞥向另一桌的他。
他长大了,少年的手指修长皮肤白皙,昏黄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泛起淡淡的光晕。我的视力突然出奇的好,连他脸上的小绒毛都能清楚地看见。
谁说深陷爱情的少女都是盲目的,我特么就跟戴了透视镜一样。
下一秒,我对上他略略琥珀色的眸子,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迅速撤回视线,装作无心一瞥的样子。
屡试不爽。
为了选出请客的那个冤大头,一群人自然而然地开始斗球。我没有和他一队。
开局很好,我们队占得先机。轮到我上场,不知道是因为新手还是实在没有什么运动神经,一下便将白球打进袋,又准又狠。
哄堂大笑。
我羞红了脸,队友们全部傻眼。
他笑着看我,眉目弯弯。
我呆愣在一旁。
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结束。因为我的缘故,全队功亏一篑,他一个人力挽狂澜结束比赛。
付账的他的好基友痛心疾首,说早知道我如此靠不住,不如就扔给他。
我喝着他买的百事,笑得无公害。
结账时基友将我推至老板娘面前,说我还是个上小学的妹妹,求她给打个折。
他也在一旁应和,是啊是啊老板娘,你看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啊。
老板娘什么鬼没见过,直接塞给我两颗糖,算是她对未成年人的照顾。
又是一顿爆笑。
聚会的小伙伴们一个个开始溜号,没剩多少人的我们饥肠辘辘地跑进KFC,点了个全家桶便开吃。
他的好基友突然荡笑着将他摁在我对面,自己坐在他边上。
妹子,你让哥请了场球哥我都能不计前嫌给你物色对象,怎么样,对你好吧?
我愣是没有反应。
谁啊?哪啊?
他一脸你是猪吗地冲我使眼色。
我怒。
你倒是直说啊。
他又是一脸这是你自找的。
你对面的那个啊。
我看见正拿着上校鸡块的他突然顿住,下一秒便将其塞进他嘴里。
你特么好好吃着就行。
我也笑着装怒。
发什么神经啊你。
心砰砰砰地狂跳。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吗?
害怕又隐隐地有点期待。
绝症病人翻开了诊断证明。
(三)
吃完之后只剩三人的我们去了不远处的公园,坐上了那种公园里随处可见的四人自行车。
我坐在他的斜后方,恰好可以看见他浓长的睫毛一下一下地轻敲。
像敲在了我的心上。
基友真是个热场子的高手,一路上天花乱坠,唾沫星子横飞。
甚至不惜拿自己被甩的悲情经历当个笑话讲。
我懂得他的良苦用心,于是也实力捧场。
我们俩似说相声的一样,字字句句全是笑点。
他也很是很给面子,全程笑得眼泛泪花,还不时地上前补刀。
多好。
但由于这相声实在是太难讲,差不多耗尽我毕生功力的时候,我防不胜防地开了粗口。
并且一开就停不下去。
他没有回头,低低地喃喃自语。
啊,还是老样子。
听不出喜悲,只是这样一句。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是以为我真的是由内至外的洗心革面后却发现我依旧这样对我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遗憾,还是以为我真的改头换面后却发现我还是我的喜悦?
当年的我终究年幼,不知道这种太过强烈的感情只会发生在有过强烈情感的人身上。
而我于他,显然不是那强烈感情的对象。
可我还是因为这一句老样子心神不定。
他厌烦了?我做的太过了?
直到回去,我也依然惶惶不安。
那天晚上,我就做了个梦。
梦里时光泛黄,仿佛连空气都是静止。
他面无表情。
既然你喜欢得那么辛苦,那我们就在一起好了。
又是没有喜悲,听不出哀乐。
没等我开口,梦境就此结束。
没有下文。
我醒来,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夜还深。
脑子一片浑噩的我竟一时间辨不出真假。
所谓周公梦蝶不过如此。
果真是要疯了。
(四)
而后我们相安无事地过了大半年。
我想,若不是她女朋友的胡搅蛮缠,这种平静大抵会一直持续下去。
那时春节已过,我还沉浸在即将返校而作业一个字没动的巨大悲痛中。
一条消息彻底打破了所有假象。
很多年前我曾说过,如果他能问我是不是喜欢了他很多年,我肯定会十分肯定地回答,是。
如果。
我明明知道电脑面前的那个人不是他,而我还是脑袋一热,就回答了她。
是又怎样。
估摸着是受不了这么些年的装疯卖傻,不过只是一句青春期少男少女再正常不过的话语,我却硬生生地让它难产似哪吒。
现在想想,当时我肯定是被作业逼得神志不清,否则孬了这么多年,怎么说承认就承认了呢。如果当时能够孬到底,让那句喜欢胎死腹中,可能就没有后来这么多的苦痛挣扎。
隔着电脑屏幕,我都能听见她那句冷哼。
你承认了哦,居然承认了。不是喜欢了五年了么,不是从不想打扰吗,怎么就承认了?
巨大的心跳声震得脑子嗡嗡作响,我尽可能的搜索着我所谓的打扰。
什么时候?
除了那次的同学聚会,我们俩再无联系,我什么时候打扰了?
正想回她你发什么神经的手停下。
不。
四年零九个月前,我逃课来到他的学校,看见他带上灰色连衣帽在雨里骑车飞奔。
那一次,他第一次主动问我我,你来过我们学校了?我刚刚我好像看到你了。
四年零两个月前,我在我家小区楼下看见一个背影像他的人,身子比脑子反应还快,掏出手机就不管不顾地打给他。
那一次,他和我说了晚安。
三年零八个月前,我得知他和我在一起同一家机构学吉他,死叽白赖地要老师把我的课调成接在他后边的那一节。
那一次,我假意记错时间故意早去了半节课,用那虽然现在半死不活但还没舍得扔的iTouch偷偷录下他唱的《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两年零六个月前,我问当时远在柬埔寨的他怎么给苹果翻墙。
那一次,我收到了他在当地拍的风景照。
五个月前,我和他在同学会上见面。
那一次,我梦见了从未出现在梦境中的他。
我一滞,原来,我是打扰了他。
原来,我曾经如此恬不知耻地打扰过他。
原来,感情没法分先来后到。
小林一茶声泪俱下地写到,我知这世间本如露水般短暂。
然而,然而。
我早已从他的生活中退出,我也自觉地克制,忍了一年多没有主动和他联系,逢年过节都没发条信息。即便是再见面也是同学聚会。
她还想让我怎样。
依旧是狂轰滥炸。
依旧是誓死不屈。
你喜欢了人家五年可惜哦他就是不喜欢你。
干你鸟事。
他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恋恋不忘。
那他到底有什么好让你特么张嘴就咬。
呦,一口一句粗话。不是语文课代表么不是特文艺特煽情么。
劳资就是这样不爽来咬。
...
都不用几回合,胜负在一开始就很明显。
她以一副大房的炸天模样,气焰嚣张地宣誓主权。
而我,连小妾都算不上的无名氏,再怎么强悍,终究也是上不了台面。
那时的我,羞愤大于伤心。
就像一个裸睡着的人忽然被一把掀开了被子,其第一反应绝对是捂着关键部位失声尖叫然后再给你一个巴掌。
肯定不是孤寂无助的痛哭流涕。
多年匿藏在老同学这棵大树下的不堪心事随着锯树人的手起刀落,终于曝光在烈日底下。
我终日惶恐。
太阳底下无新事,到头来,我了还是得被拎出来游街示众。
当撕逼结束,一切都尘埃落定时,他才给我句姗姗来迟的道歉。
对不起。
我代她向你道歉。
那时我身心俱疲,看到这些后立马怒火中烧。
这算什么,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打了个巴掌再给我个甜枣把我当小孩耍?
恼羞成怒的我几近崩溃。
你特么管好你小女朋友行不行,别把狗放出来乱咬人。
我特么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倒是给劳资说啊。
特么到底想让我怎样。
我特么到底要怎样。
到了最后,我几乎绝望。
要怎样。
我能怎样。
而从头至尾,他只有雷打不动的,对不起三字。
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了那个梦。
那个和半年前一样的,荒诞无稽的梦。
我哭着醒来。
之后的每天,我几乎都会梦见同样的梦。
只是他的模样不再清晰,一点一点地模糊,到后来已经变成了个马赛克。
不变的只有那语气。
既然你喜欢得那么辛苦,那么就在一起吧。
不带一点色彩。
每每醒来,我都会一遍一遍地回想那场景,只是太努力后,竟发现我连他的脸都快记不起来了。
多可笑。我心心念念了如此之久的模样,在这短短的数月之间,被挫骨扬灰,再拼凑不出原样。
(五)
她再次出现。
那位我至今不知姓啥名甚的女朋友。
给我发了她亲手写的信。
内容翔实,从她在和他从美国返航的飞机上得知我的存在开始说起。
她说她问他,最爱的人是不是她。
他说不知道。
她问,在他爱过的人中,至少现在最爱的人是不是她。
他说,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她说,她也是被嫉妒疯了的。
呵。
你看,那些我年少青涩得难以启齿的东西,在她那,已经能被称之为爱。
她还说,我是他的初恋,是在他生命中未曾有她的那段时光里,最特别的存在。
回忆铺天盖地。
记得我们还未分开时,为了买一个公开课需要的橙子,冒着迟到的危险大中午气喘吁吁地跑到超市却在里面吹起冷气。
记得那次班里组织看《南京大屠杀》,他骗我血腥场景已经过去害我一张眼就看见人头落地的场景,吓得我直接哇哇大哭,吓得他手忙脚乱地递纸安慰。
记得有一年冬天的早晨特别冷,我将手轻放在他脖颈冻得他一个激灵从椅子上摔下来。
记得在音乐课上他用左手教我转笔,我问他为什么能把左手用得顺溜,他说他本来就是个左撇子只是写字是硬被他妈逼着用右手。
...
一切在我脑子里高速回放,记忆又开始一点一点地将我沦陷。
只是我很清楚,那又怎样。
当我还能触碰到他时都无法怎样,更何况如今这一切都变成了闲暇时仅供我自娱自乐的苍白曾经。
我笑了起来。
在多少个辗转反侧的夜里,我不仅一次地幻想着这个答案。
只是那又怎样。
是谁说这世上最幸运的事,就是在我喜欢你的时候,你也喜欢我。
全是放屁。
许久之后,我和他人谈及此事,言语中尽是遗憾。
可被旁人一语破的——这很可能是那女的胡诌的。毕竟找个正当点的动机,可以减轻点她的负罪感。
哦。
这样。
可惜当时的我因为这一句幌子心软。在她第三次来找我半挑衅半秀恩爱说她和他吵架时,我还能极为圣母地安慰她。
绝症病人看到确诊晚期后刺激太大,得了失心疯。
(六)
终于,在她第五次前来骚扰我时,我后知后觉地锁了空间,让她没法再看我的日志,找出个我还不死心的蛛丝马迹。
于是这就给了她第六次的借口。
——你特么有种就把空间放开啊。
同时放了一张他们外出吃饭她偷拍他喝水的一张照片宣誓主权。
终究我又记起了他的模样。
我翻着白眼,把她拉入黑名单。
只是把那张照片保存了。
可能是此举让她没有安全感,生怕我把她拉黑了之后她不能时不时地在我面前强调她作为一个正室的存在让我又死灰复燃,于是她很直接地找了人,把我拖到孔子像面前,严词警告。
月黑风高的夜晚,夜盲的我对那段记忆早已混沌,只记得那几人走后,我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声嘶力竭。
哭到最后连视线都变得模糊。
绝症病人被下了病危通知。
(七)
终于,在离第一次撕逼一年四个月的现在,我迎来了第七次撕逼。
时至今日,我已经不会再做那个梦了。
那个穷途末路,荒诞无稽的梦。
也得佩服她的毅力。
我以为我已经阻断了一切她能联系上我的渠道,没想到,她居然能找上了我没有实名认证的微博。
太神奇了。
送你。
十几张的照片,是升级版。
其中有他的自拍他的偷拍他和她的合拍。
开始时我很生气。
这算什么。
久违的羞愤及委屈一拥而上。
这种感觉就像是你被人喂了口屎,一次就是百年不遇,但我一连七次,大概可以召唤神龙了。
这一次,我愿不再像以前那样,没有声张没有反抗,骂骂咧咧气到炸裂后默默吞下。
事不过三。我想。
毕竟这次再忍就已经过了三的最小倍数,一旦能是个倍数,往后就会以次方这等可怖的速度漫漶。
于是,我回到了一年半以前第一次撕逼时那种癫狂的状态——发了疯似的找他的基友,以死相逼要她的联系方式。
你能怎样。
就算你能联系上她,你能怎样。
我愣。
是啊,我能怎样。
我一直都没法怎样。
再来一场撕逼,劳心劳力伤心伤肺,还落得一身黑,供人话柄。
我累了。
在她第一次来找我,在他说我待她向你道歉时我就已经无力回天。他已经把我排除在他的生命以外,我只是一个需要道歉的对象,是一个再没有任何话必要多说的对象。
结局已经注定,再怎么闹腾,我也只是涸泽之鱼,最多只是蹦跶两下。
别无他法。
基友看我总算消停,于是继续灌鸡汤。
这就对了嘛妹子,人啊,总是要学会放手。
我没时间去讶异整日开黄腔的嘴里竟能道出此等人生箴言,只是失神苦笑。
原来,是我没有放手。
即便我早觉得自己已经撒手人寰,可在旁人眼中,只要我还心存残念,只要我还心有不甘,就是不肯死心,就是藕断丝连,死不要脸。
站着这种旁人立场去看她的立场,倒好像也没错在哪。
毕竟她这也算是匡扶正义。
我渐渐恢复平静,不再挣扎。
原来,从头至尾,错的,都是我。
再一次,我再一次地默默吞下这一口。
行文至此,我相信,我即将迎接第八次。
很快。
在我再一次地哄骗自己,没事的,这病都是医生误诊,在我真的快要相信的时候,她适时出现,捅捅我的手臂,趴在我的耳边轻笑出声。
你快死了。
在这场暗无天日的暗恋里,我注定是个赌红了眼的赌徒,已经输的家徒四壁,欠着一屁股高利贷,却还不死心地拿着最后一块遮羞布,妄想连本带利地赢个痛快。
我抱着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无畏姿态,近乎赤裸地任人宰割。那放贷的她怕也是没辙了,只好一复一日地恐吓我,让我就此放手,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我还能带着我的遮羞布,亡命天涯。
这听起来很好。
而我也的确开始照做。
将一切记录销毁,将一切有关于他的痕迹封存,火葬。
这样,够不够。
绝症病人拔掉了呼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