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怒发冲冠凭栏处
回到学校以后秦崇剑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齐满屯，却没有告诉他别的事。李文涛嘱咐过，不能随便和什么人都说关于共产党的事儿。
齐满屯一听开心地跳起来。“太好了，你终于想明白了。这就对了，咱们是学生，学生的责任是读书。咱们今天就回开原，禀告双亲之后就启程去北平。”
开原位于辽河中游，当年的咸州古城有上千年历史，曾经做过大金国、东辽国、东夏国的都城，史书把这地方称为“六朝重地、三国故都”，是座出名的“辽北古城”。地方不大，名气不小，照着很多老人的说法，这里是个有龙脉的地方。
秦崇剑的家就住在古城一条叫龙升里的胡同，那是秦家的祖屋，秦华凯的爷爷那一辈儿，就已经有了这座四合院。
秦崇剑回家的时候，老爷子正在书房里读书。秦华凯毕竟是两榜进士，诗文书画无所不精，不过此刻他低吟的，是乐飞那首气壮山河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秦崇剑愣了一下，然后轻轻敲了几下门。屋里传出秦华凯洪钟般的声音。
“崇剑回来了？进来吧。”
秦崇剑走进父亲的书房，恭恭敬敬站在他面前。
“父亲，我回来了。学校不能正常毕业考试，我们就提前毕业了。”
“嗯，如此局面也只能如此了。”秦华凯长长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上的书站起身来。
秦崇剑拿出李文涛的信递给父亲。“爹，我们校长给我写了一封信，推荐我去考北大。”
秦华凯没有打开书信，只是扫了一眼信封的字迹，捻着胡子说：“好字啊好字。好一笔柳风颜骨的楷书。儿子，既然是校长亲笔荐书，你就去北平吧。东三省是不能呆下去了，堂堂七尺男儿岂可做倭寇的亡国奴？”
“爹，您和孩儿一起走吧。”
秦华凯又叹了一口气。“爹不随你去了。”
秦华凯转身看着墙上老妻的遗像，走过去取下来，轻轻擦拭着，对着照片说：“老伴儿，你的大儿子早年就已经被我送去军校了。现在已经是师长，老二我送去留学了，本来小三想留在身边，可现在……山河破碎，国难当头，我只好让他离开咱们了。”
秦华凯再一次转身对着儿子说：“爹要留在开原，陪着你娘，陪着你爷爷、太爷爷、太祖爷留在祖屋里。”
三天以后，秦崇剑、齐满屯，随着奉天二中撤往关内。
老老少少的队伍，汇进了大批撤向关内的逃难人群。这是那些不愿意留在东北当亡国奴的东北人，多数是年轻的学生，也有不少的知识分子，却很少有那些故土难离的老人。这是基本由东三省的大学、中学老师和学生们组成的流亡队伍，庞杂的队伍行动很慢，队伍拉得很长。
秦崇剑帮一位年轻女教师抱着个小姑娘，走在李文涛父女的旁边。李文涛一面走，一面不时回头看着队伍，又看看天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秦崇剑忍不住问：“李叔，你怎么啦？”
李文涛又看了一眼天空。
“这样走下去不行啊。行动这么慢，万一 日本人的飞机来投弹怎么办？你看看，这么多人挤在这条路上，两面都是山，躲也没有地方躲，一点防空意识也没有。”
走在后面的齐满屯天真地说：“不会吧？ 日本人炸难民干什么？”
秦崇剑回头瞪了他一眼。
“ 日本人就是强盗，什么干不出来？”
然后对李文涛说：“李叔，您说怎么办？”
李文涛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真没有什么好办法。这些流亡学生和老师没有统一的组织，各自为政群龙无首。现在唯一只能希望可以挨到天黑下来，然后联系一下各个学校的负责人，成立一个临时流亡指挥部。这样才有可能遇到意外尽可能减少几分损失，就怕等不到天黑啊。”
李淑仪拉着父亲的胳膊。“爸爸，你不是说进山海关就安全了吗?”
李文涛朝前面看了一眼。“今天是到不了的，至少也要走到后天下午。”
李文涛又对秦崇剑说：“崇剑，你把孩子交给她妈妈，然后跑到队伍前面去，催促大家加快脚步，另外一路联系一下各个学校的负责人，到前面宿营点开个碰头会。”
秦崇剑答应了一声，把小女孩交给了女教师，沿着山坡快速朝队伍前面跑去。一路跑一路寻找着各个学校流亡队伍的负责人，很快就跑到了这支松松垮垮队伍的前面。走在最前面的是东北大学的师生，他们已经到了一个小镇，准备找地方宿营了。秦崇剑找到了东北大学的领队人，传达了李文涛的意思，然后又原路跑回去，一路通知大家到前面那个叫刘家集的小镇宿营。就在秦崇剑回到奉天二中的流亡队伍时，李文涛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从东北方向的天空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6架 日军的轰炸机快速飞临了上空。流亡的人群发出惊恐的喊叫声，叫声中夹杂着孩子的哭声，人们惊慌失措地在路上抱着头乱窜。
李文涛一把将女儿推倒在地上，自己却直着身子挥手指挥大家。“大家不要乱跑，马上就地卧倒，就地卧倒！”
日本飞机开始俯冲了，“哒哒哒”的机枪射向人群，接着是几声巨响，路上火光冲天，有几颗炸弹丢进了人群，炸碎的残肢飞上半空。片刻工夫，几十个无辜的流亡师生，就这样被炸死在路上。六架轰炸机呼啸着继续向西南方向而去。显然，他们的目标并不是这些逃亡的师生，只不过是一种疯狂的发泄而已，如果不是这些轰炸机另有目标，恐怕这支流亡队伍都会死在入关的路上。遭受了 日本飞机突袭后的流亡队伍，到处是尸体和伤员，活着的人浑身灰土地从地上爬起来，流着眼泪开始掩埋亲人和同胞的尸体，抢救受伤的人。
飞机朝流亡学生扔炸弹的时候，秦崇剑刚刚回到奉天二中的队伍。
突如其来的射击和惊天的爆炸，把他吓了一大跳，本能地躲到了山坡一块大石头，然后探出头朝外看，突然看见那个女教师，抱着小女孩惊慌失措地站在原地。
秦崇剑大叫一声。“快趴下！”
秦崇剑不顾头上子弹飞蝗般射来，奋身跃出去扑向那个女教师。就在他将女教师扑倒的时候，一串子弹刚刚射到女教师站立的位置。秦崇剑一把抱过小女孩，就地朝旁边滚去。孩子得救了，那个女教师却被一串机枪子弹击中，一股殷虹的血从她胸口流出来。
女教师努力伸出手指着孩子，拼尽最后的力气喊出一句话。“把我孩子养大……”
日本飞机走后，秦崇剑抱着孩子跪在女教师的身边，那个小女孩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妈妈。
李文涛和李淑仪，还有其他幸免于难的师生们走过来，大家帮着将女教师和其他遇难的师生就地埋葬了。
秦崇剑找来一块木板，李文涛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墨，写了几个字“罹难于 日军轰炸的奉天二中师生”。
秦崇剑抱着那个小女孩站在墓前。
“我向你保证，一定帮你把这个小妹妹带大。等她长大以后，我会告诉她，是 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了她的妈妈！我还要向你们发誓，我一定会替你们报仇的。”
这场血的教训，让许多人变得成熟起来，人们在真正意义上明白，这场战争就在自己身边。当天夜里在刘家集成立了一个东北流亡师生指挥部，还在指挥部下面成立了一支先锋队，一支救护队，还有一支收容队。指挥部重新调整了行军路线，还有行军的顺序，不再是按照原来不同学校的师生自发组队，而是打乱了学校的建制，按照年龄和体力，以及性别，编成了有一定行动力的半军事化队伍，来保证行军的速度和意外发生时的救援工作，李文涛被推选为总指挥。在李文涛的建议下，队伍改成了夜行军白天躲进山沟里躲避日本飞机。秦崇剑担任了先锋队的队长，要负责提前为大部队开路和落实宿营地，还要负责沿途注意防空。血的教训让人们学会了保护自己，同时行进速度也快了很多，大家都希望可以早一点入关，早一点安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