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上）

<1>

在和你们失联的这一段时间里，我上了一艘非常奇怪的船。日子过得太快或者太慢，我已经记不起我上这艘船的时间，也不知道它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我唯一能确定的地点，是在地球。

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水面，船在水面上漂浮。这是一艘无人掌舵的船，无人知晓它的航线，或者说，它没有航线。

我在这艘船的甲板上醒来，在某一天的清晨。夜像是被淡墨浸染过的半透明体，海水是浪淘过沙似的昏黄。在这淡墨昏黄交界的东方，冉冉升起的，是一轮快速追赶着月亮的太阳。我的眼皮被这初升温和的光束撑开，结束了习惯的早睡。然并不讨厌，因为我看到了这番“长河落日圆”的景象。虽然这景象带着些许悲怆。

我这一天的兴致就这样被这酡红的云彩点燃了。

从船舱里吃完早饭出来，我在甲板上垂直立了一根筷子用来计算时间。

船上的日子很悠闲。很快我就忘了去想我到底是怎么上来的了。也忘了自己需要做些什么。我们在这艘船上享有最无限又最局限的自由。有人蹲在甲板上佝偻着腰洗衣服，有人在船舱里开牌局赌博。我没有钱赌博，也没有衣服要洗，就干坐在甲板上和天空飘浮的云嬉笑。

大概两个时辰后，有个姓金的女人跑到我身旁哭哭啼啼，说她丈夫赌博输了，输的身无分文。我看着她因哭泣红肿的只剩下一条缝的眼睛，猜想她此前一定也跟很多人哭过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我说：“我没有赌，我也身无分文。”她当即愣住，止住了眼泪，说：“你是个孩子。”随即又一摇一摆地走进了船舱。

到中午十二点左右我已经晒得不行，不停地往甲板上泼水，也是很快就干了。我找遍了里里外外，终于找到一张黑色的幔帐。

当我把幔帐挂在甲板上方时，我看到了来这个船上第一天里的第二个奇景。两只猪朝着船的方向做猪刨式的游泳，一个穿白褂子头戴小白帽的男人双手揪着两只猪的尾巴游过来，我帮他把猪牵了上来，他十分感激，和我一起坐在帐子下的甲板上。

我会和他成为朋友是因为我发现整艘船上就只有我和他还算比较正常。好像除了我俩，船上的其他人都不怕热。不管是在像蒸笼一样的船舱还是烤炉似的甲板上，他们都面不改色。不过这样有一个好处就是没有人过来跟我抢这几分阴凉地。

当筷子投下的阴影和它垂直重合的时候，是下午两点。这是一天中最热的时间。我根据这个热度推断这应该是中国旧历的三伏，七月下旬，全年最热的时候。尽管有这一层帐子的遮挡，却还是很热。两只白猪的身上已经晒得通红，我想在这样下去过不了几天猪就会死，于是我问白帽男人，“如果你的猪死了怎么办？”他神色严肃地告诉我，他是穆斯林。我庆幸没有嘴快把猪杀了吃掉的想法说出来。

<2>

晚上吃完饭，厨师举着勺子站在餐厅中央说：“现在船上的食物已经供不应求。我统计过了，我们船上总共有八十四户人，我们以每户为单位，发一箱面包和水。从明天起，你们自行安排饮食。”勺子既是厨师炒菜的工具，也是他强有力地武器，它的参与让此刻厨师的讲话变得庄重又滑稽。当人们问及为什么这么分配时，他只说：

“因为这是上级命令的！”

我又捡了一个大便宜，我一个人领到了一大箱面包和水。而我对面房间的那户人家有八个人，要平分这箱面包和水。这么不平衡的物质分配像一块跳跃的石头，在我心口的那杆秤上窜上蹿下，我失去了平衡。于是我决定我每顿会分给他们家的两个女儿一人一个面包。

穆斯林本来也只有一个人，但他要把面包和水分给他的两只猪，所以他的情形也比较窘迫。夜已经很深的时候，温度还是没有下降多少，我和穆斯林都睡不着。

我们躺在甲板上看夜空中的星星。墨色逐渐加浓，星星也越来越亮。漫天的星辰比海面上的日出还要斑斓和辽阔。定着眼睛细看黄色的星星也在缓慢的移动。

我还幸运的看到了流星。

当流星划过夜空的那一瞬我兴奋地叫穆斯林，“你快看，流星！”然后我双手紧握胸前闭上眼睛准备虔诚地许下一个心愿。我该许一个什么样的愿望呢？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到。

转眼一想，流星消失已经很久了，再许愿也没有用，便不再去想了。

我问穆斯林，“你有什么愿望吗？”

他也想了很久，才告诉我，没有。

“我刚刚想的时间太久，错过许愿了。”

他说：“流星每天晚上都有。”

我于是想，我一定要想到一个愿望。

穆斯林睡着的时候天已经都快亮了。我原本打算不睡觉看第二天早晨的日出。可是穆斯林此起彼伏的鼾声像一首摇篮曲，我的眼皮越来越疲惫。我因此错过了日出。

第二天我被一阵欢呼声惊醒，起来一看海里面的鱼都在飞。很多很多的鱼都飞到了甲板上。这一天没有人洗衣服，他们都在忙着捡鱼。这艘船漂移得非常缓慢，几乎没有在动。这种情况下鱼飞出水面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温度太高，水下缺氧。还有一种是水污染，鱼着急逃生。我看着越来越浑浊的海水以及围在船周围的鱼群，今天的温度和昨日相比并无变化。水质应该受到严重污染，这些鱼企图上岸。可惜，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逃离。

我绕过一个又一个捡鱼的人们，站在甲板中间边挥着手边喊：

“大家不要捡这些鱼，这鱼不能吃！”

捡鱼的人们丝毫不为所动。厨师朝我走过来，挥舞着他的勺子厉声说：

“你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

我知道这艘船上只有穆斯林会去认真地听我说的话，可是转过头却发现，穆斯林也开始捡鱼。

船上所有的人都收获颇丰，除了我。

<3>

他们把鱼杀死去掉内脏，然后晾晒在甲板上做成干鱼。

穆斯林忙完这一切之后走到我身旁坐下。他说：“我捡了两大筐，到时候分一筐给你。”

我说我不要，我不吃有毒的鱼。我没有看穆斯林的脸，但我知道他一定很生气。

“你以为这个船上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这鱼有毒？！这上面的每一个人都比你更清楚！

“我们的食物不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船。

“如果面包吃完了，你怎么办?这些鱼至少能再维持一段时间吧！

“我宁愿吃了鱼中毒死，也不愿意被饿死！”

他的声音很快飘成一缕烟，和海绵的风撕扯纠缠在一起，发出一阵阵的哀嚎。我的心被这阵阵的哀嚎刺痛了。我忽然很想家，很想再看一看那个男孩的脸。

平生第一次如此渴望活着。我终于有了一个愿望。我因此留下眼泪来。

穆斯林只用两根手指帮我擦眼泪，然后他把那两根手指含在了嘴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意识已经清醒到绝对不能浪费一滴干净的水。我万分后悔今天没有去捡鱼，暗暗地下决心，等明天太阳出来努力多捡，以弥补今天的损失。

当夜色再一次包裹整个海面的时候，穆斯林平静地告诉我，又有一颗流星在飞。

我再一次紧张起来，把手放在胸前紧握着。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只看到了一架飞机一闪一闪忽明忽现。我问他，“哪里来的流星？”

他的手一直指着那个地方说：“那不就是吗？还在飞。”

我又顺着他的手看过去。“谁告诉你那是流星的？那是飞机！”

“你那天指给我看的，不就是这个吗?"

原来流星划过，稍纵即逝。尽管我第一反应就是叫穆斯林，真正看到流星的，也只有我一个人。

我不再想看日出，也没有先前那么怕热。我唯一想到在这个船上应该要做的事情，就是赶在有一个太阳到来之前，踩着月亮的尾巴进入熟睡状态。

穆斯林的两只猪很快地适应了环境，它们的形神面貌与船上其他人也非常相似。

等到第三个早晨，我醒来发现，海面上已经漂浮着大量白色的鱼和红色的基围虾。一夜之间它们全都死了。海水已经有些发臭。但是鱼和虾尚且没有腐烂。

所有的人都从船舱里出来，他们今天已经不再打牌消遣时光。整整的一个上午，人们都坐在甲板上静静地看着水面，抑或水面上漂浮着的已经死亡的鱼虾，神情恍惚。那两只猪也跟人们一样蹲坐着望向水面。它们的神情和那些人无异。我觉得他们齐刷刷注视着同一个地方的情形比那一条条死鱼的眼睛还要恐怖。

鱼和虾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他们不是被我们风干就是死在了水里。

而我们，好像都在面临着一场巨大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