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暗】第一百五十章:非立云端

  第一百五十章:非立云端

  文丨素国花令[莫落血棠]

  塘中亭畔,荷叶随着风轻轻晃动,晃出了一段程家过往。

  程家二爷早年进京赶考,之后便定居京城,官场浮沉却独善其身,一时间势头正盛,风光无两。

  可那毕竟是天子脚下,城中勋贵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程家老爷担心弟弟,有心想帮衬一把,奈何却插不进京城分毫。

  程家的女儿入不了朝堂,程家大少爷自幼便是个实心眼儿的人,也趟不开那朝堂的浑水。

  直到程夫人怀上第四胎,随着程老爷年岁愈大将熄火的心思,又燃了起来,目光也跟着放到了这最小的孩子身上。

  十月怀胎,程家如愿有了一个小少爷,程夫人难产,冒死生下了儿子,虽保住了命,可以后再难有孕。

  她孕期奶水稀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也就是这时,杨娘进入了程府。

  杨娘本是小户人家出落的姑娘,丈夫是砍柴的樵郎,在她待产之时为了补贴家用,上山砍柴,最后天黑路滑,逢大雨山体滑坡,杨娘的丈夫命丧深山。

  消息传回家里,老夫人急病而死,杨娘也因此早产,可刚生下来的孩子过分孱弱,那孩子或许是与她无缘,不足月便也死了。

  不过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本该幸福的家,只剩下她一个柔弱妇人,面对四起的谣言。

  杨娘是出嫁的女儿,娘家不收,反而觊觎其夫家宅院,逼着签下了卖房的地契后,又将她扭送卖给了牙婆。

  杨娘是不幸的,可她又何其有幸,万念俱灰时被程夫人看中,带到了程府,成为了程家小少爷的乳娘。

  魏烬喝着她的奶水长大,而她也将对失去儿子后的思念,偷偷放到了程家小少爷身上。

  程老爷对这个小儿子寄予厚望,将他的住处搬到了清净之地,平日不许人打扰。与他为伴的除了书本,还有一位教习师父和杨娘。

  清净之地对于年幼的他来说,总归是孤独的。

  可这孤独之中,留有余温。

  擅长雕刻木工的教习师父虽严苛不苟笑,却常常会偷偷给他削一只小木马,杨娘会在他噩梦惊醒时安慰,偷偷给他带来糕点或是糖果。

  在他们眼中,他不过还是个小孩子。

  程家荒院中的那口井,在最初建宅之时确实是一口水井,后来改建机关,便成了一座地牢。

  小孩子总会怕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如黑暗,又比如黑暗中未知的怪物。可那时的魏烬,一旦完不成功课,或不顺程老爷的意,便会在受罚之后,被丢到那口井中。

  魏烬懂事,不敢告诉程夫人这些,免她忧扰多思。除了身边人,他瞒住了所有人,所有人都以为,程家意气风发的小少爷,懂事聪颖,会是个好苗子。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兵书文献有多难懂,压在他肩膀上的担子有多重。

  也只有在完成功课之余,他可以遮掩身上的淤痕去见娘亲时,才能感受到被家人挚爱的滋味。

  那滋味千柔百转,温柔又有力量,支撑着他熬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魏烬絮絮说完程家的事后,早已喝得酩酊大醉,靠在温从戈的肩头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

  温从戈心里塌了一块儿,闷闷地疼。原他们曾经以为的风光,皆是自欺欺人之后伪装好的过往。而他明明不想,却一直惦念着他们给予的期望。

  魏烬闷闷开口:“阿眇,那个教习师父有个孩子,那孩子比我小不到哪去,可是我,却害死了他的父亲。”

  温从戈沉默着抬起手,抚了抚他的发侧,温声问道:“何出此言?”

  “那个井坑不是一直有水,墙上曾有一株缠枝莲,井口只能偶尔泄进一丝光亮,更多时候,都是我怕得要死的黑暗。”

  “于是,教习师父用桃木雕了一只小猫儿给我,穿着绳子,挂在了我的脖子上。他说,这小家伙画了眼睛,有了灵性,会陪着我。”

  温从戈皱了皱眉:“然后呢?”

  “在我被关押时,父亲看到了。他说我玩物丧志,便踩碎了那只猫,我眼睁睁看着它…在我父亲的脚底支离破碎。”

  “于是就在当天,我的教习师父来陪我了——他手脚尽断,被父亲的人,从井口扔了下来。”

  “他摔在我面前,血溅了我满身,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夜不能寐,一闭上眼,他摔得面目全非,却死不瞑目的脸就在我眼前。”

  魏烬的身上,带着清酒的香味,醉的声音低哑。他伸出手,遮挡着眼前细碎的阳光,目光透过指缝儿,望向了远处。

  此时明明红了眼眶,语气却平静至极。

  “后来某一天,大姐央着父亲说要带我去看花灯。我同娘亲道别后,杨娘追出来,塞给我一包碎银,她哭着摸着我的头,告诉我说,‘夫人让我告诉你,如果过得不快乐,就离开这里吧’。”

  “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她心有玲珑,什么都知道…花灯街上,我在人最多的时候,故意松开了大哥的手。我们被人流冲散,我一边打听,一边跑到了城门。”

  “明明离城门只有几步之遥,离自由只有一步之距,只要跑出去,我那么多年被赋予的执着就可以烟消云散。可我却停了下来,我的心告诉我,我后悔了。”

  温从戈捏了捏手心,说道:“放不下?”

  “嗯,你知道吗?那时父亲总同我说,我要无往不胜,不能有弱点,不能囿于儿女情长。他的期盼太重了,重得我承担不起。”

  “我不想成为父亲期望中那样的人,也反抗不了,本该一走了之。可人一旦有了牵绊,便被缚住了双脚,再也逃不了了。我放不下,放不下娘和大哥他们,也放不下杨娘和师父。”

  温从戈伸出手拉下了其遮眼的手,偏头看去,才发现魏烬早已泪流满面,魏烬别过头,吸了吸鼻子,避开了那道视线。

  “那时我转过身,就看到了人群中,四处找我的大哥。只要我开口,他一定会注意到我。可我还没开口,便被人打晕拖走,之后的几天,我一直浑浑噩噩,再清醒时,便已远在旭暗。”

  “我安慰自己,也算自由了,只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我不是逃避现实的人,总有办法保全自己。既来之则安之,虽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却又不得不与之虚与逶迤。”

  “我比你入楼要早,懂怎么与他们打交道,能自毁容貌成为霍潭义子,我也绝非善类。可只有你,明明比我小,却傻傻以为我会被欺负,总想挡在我前面。”

  说到这儿,魏烬勾唇笑得落寞,抬起手抚了抚温从戈的发顶,声音带了几分鼻音。

  “阿眇,我本就没有愿望,也不是从云端坠落泥沼的人,事实上,我从未在云端。”

  “我们是同一种人,也只有同在泥沼中,我们才会在一开始成为朋友。”

  魏烬垂下眼,睫羽挂着的泪垂到温从戈手上,他用手指抹去,抹出了一道浅浅的水痕。

  这一刻,温从戈蓦然明白了,这人为何会在曾经喜欢他时那般没有安全感。

  幼年经历,无论多少年后释怀,也多多少少会造成影响,承人期望者,不为自己活,总担心会让别人失望。

  温从戈偏着身子,捧着魏烬的脸,用指腹擦去了其脸上的泪珠。

  “傻子,你只管活好你自己的,不必带着别人的期许。先睡一觉吧,等你醒来,我带你去见程姨。”

  魏烬垂着眼,轻“嗯”一声儿,枕在温从戈肩头,轻轻阖上了眼。

  阳光转圜,漫过了大半亭中,铺了一半在二人身上,可魏烬的呼吸,却一直粗重不稳,带着几分哭腔压抑。

  一别经年去,游子归故地。哪曾想,再见亲眷,便是如今这种局面,更有甚者,还与之天人两隔。

  温从戈无声叹气,悄然布下了一道安神香,轻柔地擦去了魏烬脸上的泪水。他背脊挺直,抬手抿了口酒,咽下满口酒香后,身畔人的呼吸也因睡熟渐渐安稳了下来。

  “清哥来了许久,还不出来?”

  莫易清从亭上翻下来,没提程夫人的事,哂笑道:“那个冒牌货的事我查了一点儿,便觉得不用查了。程家现今发生的事,应是姜植主导的。”

  温从戈用舌尖将腮处抵得鼓起一个弧度又落下,抬了抬下巴:“查到了什么?”

  “那冒牌货鸠占鹊巢,用的不是什么高明的局。他毁了容,回来后之所以没在细节上露馅儿,是因为他声称自己得了失魂之症。”

  温从戈忍不住嘲笑出声儿:“我还以为是个人物,这么一看,不过如此。”

  莫易清不置可否,说道:“姜植背后会是什么人,小芽儿,你有没有头绪?”

  温从戈摇了摇头:“没有,总归不会是楼里的人。”

  莫易清挑了挑眉,说道:“何以见得?”

  温从戈轻笑一声儿:“楼里的人什么德行你该知道,程府之局,他们设不出来。”

  莫易清摸了摸下巴,问道:“依你看,这局好不好破?”

  温从戈歪了歪头,一脸高深莫测:“好破,也不好破。”

  莫易清扶额道:“你别拐弯抹角地打哑谜。”

  温从戈晃了晃酒坛,饮下了最后一点酒,将酒坛轻搁在桌上,说道:“姜植和那冒牌货,应是最近才认识的,此局切入点,是姜植。”

  莫易清若有所思,片刻后蓦然道:“程家那糟老头子,你打算怎么处理?”

  温从戈沉默了下,说道:“想远了,先破了局再说。”

  莫易清奇道:“你向来恩仇分明,怎的也会犹豫啊?”

  温从戈抿了抿唇,抱臂说道:“这是不是仇,要汇泽说了才算。”

  莫易清点了点头,叹道:“你也一夜未睡,先别想了,还是休息会儿吧。”

  温从戈应了一声,轻闭着眼睛养神。待人走到门口,他蓦然开口:“清哥,先别查姜植背后的人,浪费时间。姜植与程家应该有关系,先从程府关系网下手,再往后摸也不迟。”

  莫易清思索道:“成,丐帮消息灵通,我去一趟,再把人散出去。”

  “好,辛苦了。”

  多余的,莫易清没有多问,直接离开了亭子。在这些事情上,没什么可说的,他无条件相信。

  温从戈能有此判断,其实并非心血来潮,空穴来风。

  至于依据,其一,是姜植仅用半个月便能控制住程府这件事,其二,便是因为程夫人之死。

  从魏烬的叙述中,温从戈得以判断出一点,那便是程老爷决不允许他玩物丧志。那金钗是魏烬送给程夫人的礼物,制作过程中,一定有人帮忙才能完成。

  那个人,只能是那位教习先生。

  金钗对程夫人的意义,自然有几分重量,不然也不会因金钗入井便傻傻地去找。

  而姜植,一定是这件事的知情者。

  温从戈蓦然睁眼,心里跳出了一个人——姜植,是那个教习先生的儿子。

  若一切如他所想,那这恩怨情仇倒真有些麻烦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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