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农历五月十二,芒种后一日,十年前的今天母亲去世了。今天,我坐在离家两千公里之外的暑热里想她,因不能回去看她祭奠她而涕泪长流。
三十年前的这一日,也正是芒种时节,十六岁的我结束了河北老家的中考,一个人坐着火车,回到她身边。她去微子镇小站接我,斜晖之下暮云合璧,风吹麦浪阵阵,她沐着一身金黄推车走进我的视线。半年未见,我叫了声娘,看得出她想与我亲近,想抱抱我,母女间惯有的疏离让我们终还是没有相拥。我的记忆从此就定格在那一瞬间,以致于多年以后每每想起她,脑海里浮现出的画面就是斜晖映照下她颀长矫健的身影。
芒种是二十四节气的第九个节气,芒种前后北方的有芒作物——麦子即将成熟,等着收割。如果不是母亲的好强,强拖着我们一家跳离农门,不出意外,这个时节或许我们姐妹正在冀东平原的老家顶着烈日收割麦子。割麦的那种苦未曾亲历过大概是不能表述的。早晨天不亮趁着凉快就下地了,弯着腰用镰刀一刀一刀地割,割好再打捆,装车。平原的日头毒,晒得人能掉层皮,麦芒在裸露的胳膊与小腿上划下一道道伤痕,汗水落在上面,渍得生疼。割麦子长时间的躬身弯腰,腰疼得几乎断掉。手举镰刀站在麦垄上,望着看不到边的麦田,心生诅咒与绝望。那年我不到十岁,与九岁的妹妹,还有三十几岁的母亲,母女三人就那样晨起割麦夜归家,干了三天,把所有的麦子抢收回了家。
成年后,当我读到侯登科的人文纪实摄影《麦客》系列作品时,不由泪流满面。黑白背景下的黄土地给人无限荒莽苍凉之感,无际的麦田焦干燥烈,眼睛划过画面不能忘却的是麦客们黝黑面庞下那坚毅而专注的眼神。画面给人一种力量,是凝聚了苦难与无畏的力量,而那是底层人生活的常态——活着。侯登科是我崇敬的摄影师,因为只有满含悲悯与深情的摄影师才能拍出土地上那份苦难与真实。
未在农村生活过,未干过农活的人,是不能理解那种欲跳离农门的强烈愿望的。母亲的多半生为了一纸户口一个跳离农门的意愿,顽强地活着,像个男人一样活着。她只是不想让我们再受她所曾受的苦,不想让我们遭她所受的难。她却不知,城市化的浸入,农村的沦陷,让我的农村的堂弟妹表哥姐们都已跳离农门,在城市里买房生活,而曾经跳离农门的她的女儿女婿,却在国有企业倒闭后像农民工一样漂泊异地打工谋生。母亲活到今天,是否该无悔她多半生顽强的付出?我想,如果重活一遍,她还是会那样拼尽全力的,因为她的性格如此。
母亲精明,强势,敏感,脾气暴躁,直至缠绵病榻依然如此,我不喜欢她。童年在外婆家寄养还有少年时因倔强顽皮而挨打的种种经历,让长大后的我怕她,与她隔膜、疏离,总想逃离她的管束,却不知童年时她在漫漫长夜会想我想到哭,却不知她为我费的种种心血。她始终相信我读书能读出来,所以一再迁就我少年的顽冥不化让我复读。成年后她始终给我鼓励,相信我通过努力能改变命运,调入那个人人仰慕的单位。她患了绝症,为了不耽误我的工作,从不让我陪她去北京看病,她临终前最欣慰的事是我的工作调动手续得到了落实。
我们母女始终是疏离的,她爱着我,却又总是处处挑理敏感强势。我爱着她却总是不喜欢她洞悉一切的精明,很难从内心里与她亲近。后来读到作家闫红写她与母亲,方才知悉,这世间所有母亲的爱都是千疮百孔,因为这尘世对她们未曾温柔,所以她们也不会温柔对人。
母亲去世后我才慢慢明白,她少年丧父长姐早嫁寡母幼弟,她怎能不强势以对支撑门户?嫁与老实木讷一穷二白的父亲她又怎能不精明强干带着一家走出贫困?我才懂得,在她精明强势的外表之下,同样有一颗敏感温柔的慈母心。
今天是母亲的去世十周年的祭日,十年生死两茫茫,我想她却不能回去看她。夏日炎炎,她墓前的核桃树该是浓荫森森了,愿有凉风给她带去清爽,给她带去我遥远的问候。
母亲,安息吧!我们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