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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海底发现了一座古城。”
“神奇的是,这座古城仿佛是凭空出现的,它几乎不遵循任何已知的地质学和建筑学定律,但它就是这样真实地、可触摸地坐落在这里。它神秘、美丽、古朴,我们的研究人员自信地将其命名为‘亚特兰蒂斯城’。”
“发现亚特兰蒂斯城的第四天,我们在城砖处发现疑似核电站的标志,我们对其作了检测,亚特兰蒂斯城的核放射性超标。”
“我们在西北太平洋海底发现了一座‘核城’。”
一
(世界生态组织,亚洲海洋事务分部管理中心及法律事务部,简称“法务部”。以下为一段来自法务部休息室内的录像。)
现在开始录制。由于时间紧张及案件特殊性,本次初步审讯由我来进行且以视频形式记录。这里是隶属于世界生态组织的亚洲海洋事务分部,我是分部管理中心联络人兼法律事务部部长,我姓丁。
在一个月前我们接到分部巡逻队报案,四个月前自亚洲东部国家某沿海城市出发的一搜科考船失联,同时接到某海洋大学、某首府大学的报案称本校的教师和研究员失联。在我们的持续搜寻后于三天前在西北太平洋发现了十余名科研人员并确认了他们的身份,均为失踪科考队正式成员。其中两名成员在送往医院的过程中失去生命体征,四名仍在昏迷,四名已经苏醒且身体和精神状况稳定,目前正在海洋事务分部附属医院内接受进一步的身体检查和治疗。
我们初步了解到,科考队在西北太平洋海底发现了一座“核城”,这座城似乎是凭空出现的,不符合一切人类掌握到的建筑学和地质学规则,最初他们将其称为“亚特兰蒂斯古城”,认为是神迹,却在进一步的探索中发现了核电站的标识。在初步检测后发现海底古城中核放射量超标,此时科考队内发生了一些争执,他们决定分成两个组,一组留守在潜船营地内,一组进入核城深处进行深一步探索。然而在深入核城的过程中探索组被一群畸形的“怪物”攻击,一组人几乎全部重伤或当场死亡,随即“怪物”开始攻击留守在营地内的人,万幸留守组一位经验丰富的教授开启了潜船的应急逃生装置并发出了求救信号。我们的直升机捕捉到了信号并救下了幸存者。
由于科考队成员的国籍和履历都很复杂,案件本身也匪夷所思,这件事被亚洲分部暂时接了下来且移交给法务部进行审讯。
目前身体状况良好、即将接受审讯的科考队成员共四人。分别为一名来自美洲的年轻女博士,目前就读于某国首府大学海洋研究所,身体状况良好;一名来自亚洲的知名海洋科学教授,年龄很大,目前是首府大学特聘讲师,也是女博士的导师,身体状况最差,但意识清醒,也是他在关键时刻开了船发出了求救信号;一名来自亚洲的男博士,专业为化学工程,就读于某国海洋大学,是科考队编外人员,身体状况良好,精神状态不佳,有攻击人的倾向;一名来自欧洲的记者,经核实是一家知名海洋相关媒体的记者,通过某些不正当手段成为了科考队的随行人员,身体状况良好,精神过于亢奋,目前需要依赖镇静剂才能进行正常沟通。
此外在审讯结束后我个人受邀与一位亚洲国家的外交部成员用餐,这位先生通过一些私人手段联系到了我,希望为我部提供一些情况。
我们法务部隶属于亚洲海洋事务分部,实际上直接受司法机关指挥,我们的审讯记录会以视频的形式留存,由管理中心和法务部共同监管。这件案子涉案人员众多且关系重大,且“核城”及“怪物”的真实性和影响的深远性还难以考证,我们不排除幻觉等因素导致人员伤亡的可能。我们目前的任务是弄清在探索组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整个小组几乎全军覆没,以及当时并没有选择继续探索的留守组的想法。
二
(亚洲海洋事务分部附属医院,以下资料来自幸存者之一亚洲男博士近藤亚成,37岁,现就读于某国海洋大学化学工程专业。
选择第一个问讯近藤的原因为近藤博士是唯一一个从遇险到获救全程保持清醒的幸存者,身体状况稳定,但一直表现出对人的强烈攻击性。)
我重申一遍我的立场:我并不是一个支持滥用核的人,我是个环保主义者,我曾参加过无数次环保论坛和行动,也就是说我比任何人都明白核会对世界造成的影响。我以此立场对那些用“自私自利”攻击我的人予以反击。
我们的科考队的任务目标是寻找新的海洋生物……你知道的,海洋生物是目前最能出结果的研究。然而我们的潜船出了一点小故障,在检修时我带着人出去走了走——要知道,是我先发现的亚特兰蒂斯,虽然无所谓所有权,但我至少拥有发言权——亚特兰蒂斯似乎是突然出现的,它不符合任何建筑学原理,看到它的时候我想到了神秘东方的湖底城,那种因地质活动而沉入湖中的古城,但亚特兰蒂斯很显然不符合这种原理。所以在最初,我们都觉得发现了神迹。
变故在发现古城的第四天,一位来自亚洲的很受人尊敬的海洋学家,他姓杨,同时也是核能核电领域的领军人物。杨教授突然提出亚特兰蒂斯更像某种材料堆积而成,在发现亚特兰蒂斯后一直非常警惕的他第一次走到最前面,在城墙上发现了一个类似核电站的标志。
——哦,因为我们都来自亚洲,对核比较熟悉。这之后杨教授做了一些比较基本的放射性检测,在仪器设备和操作手法都很粗糙的条件下,数值仍然高得吓人。
但这不能不说是另一种神迹,我们在西北太平洋底发现了一座核城。我想即使是没什么相关工作经验的您大概也能猜到,这是长年累月的多方心照不宣排放的结果。
(沉默)
发现核城的那晚我们科考队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论——由于我们来自不同国家和不同地区。我可以肯定这场争论关于核城的部分并不多,因为大家的精力都放在了相互指责上——尤其是,我的国籍为我带来了很严重的指责和质疑,即使当初一切发生时我还只是个孩童。这场争吵持续了很久,最后又是杨教授,他命令我们立刻离开这里,回到陆地上立案寻找解决核城问题的方法。
(再次沉默)
您肯定想问我们为什么不照做,丁部长,您大概是毕业后一直从事法务工作的,您从没有在研究所、在实验室、在工业区这样的科研一线工作过,您不会懂核城这样的新发现会带来多少可能性,它可能会养活起无数个科研组,不知会有多少奖项因此诞生,不知会有多少新的自然规律和科学突破——我是这样想的,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于是我们提出了先深入探索、再回去研究。
杨教授激烈反对,但神奇的是更多人沉默。看吧,有时候真理也是在多数人这边的。于是我们分成了两个组,杨教授带领的留守组,以及我带领的探索组。
您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执意要探索。因为核城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更在于其实它周围的,海洋生物也好生态也好,数值上都没有很大的波动,也就是说核城本身并没有对海洋生态有很大的影响,这也是我们非常接近后才发现核城的原因——这本身就很神奇不是吗,就像上帝划出的安全区,落在安全区里的核城根本不会对海洋造成影响。这不能说不是神迹了。
我们深入核城后再次感受到了核城的奇妙,虽然严格来说这只是一片核废料堆成的废墟,但我能从中看出城墙、柱子甚至守卫的形状,再往内有城墙和城门,甚至有美丽的和谐的建筑。它真的很像亚特兰蒂斯。
(近藤再次沉默,随后露出扭曲的表情,守在一旁的护士眼疾手快地为他注射镇定剂,他的双手被绑在病床上,问讯中断了一小会儿。)
对不起——我是说事实上从发现核城起,我就被分成两半了,一半是惊喜,一半是恐惧。我的恐惧被印证了,我们在深入核城的时候,遭到了怪物的攻击。
您能想象到吗?我能肯定向我们扑来的是生物,它们其实更像人,但没有人的意识,只有灵敏且机械的反射,我们的声音惊动了它们,它们突然对我们发起了攻击。
我吓坏了,不顾一切地向外跑,我身后的人也乱成一团。然而怪物闷着头向我们撞击,很快一位年长的前辈体力不支被拖走了。核城里大概有十多只怪物。虽然我们的人数远远多于它们,但它们显然更有搏命的架势。我们被冲散了,在跟怪物的搏斗中我们几乎全军覆没。
我拼命跑到留守组在的地方,身后跟着怪物,我拼命拍门,留守组先是不敢放我进去,我用尽全力推开怪物,挤进了潜船。
我们为数不多的幸存者离开了那片海域,也离开了核城。虽然我至今仍然对核城和“安全区”充满探索的欲望,但在那些杀了我的同胞的怪物面前,我还是胆怯了。
我想为我那些无辜受难的同胞们祈祷,但我仍希望有更多更专业更有勇气的人坚持探索而不是只知道毁灭,这也许是我们处理核污染问题的关键地——是的,这是我一直想说的,这也许是更高效、更彻底地处理废料的方式,更令人充满希望的是我们不知道海洋深处到底有多少这样的安全区。我们不能因为恐惧而简单地毁灭核城,谁也不能保证这是否是在毁灭人类的未来和希望。
……虽然我为此做的努力受到了很多攻击,但我仍然愿意为探索核城宣传且成为向导。
三
(亚洲海洋事务分部附属医院,以下资料来自幸存者之一美洲女博士于晨,35岁,现就读于某国首府大学海洋研究所。
于晨女士对我们第一个问讯近藤先生这件事表现了极度恐慌,再三确认了我们的证件后,强烈要求在护士陪伴下接受问讯。于晨女士表示“不敢相信那样的恶人还活着”。)
我也是探索组的一员。当时我游在最前面,向我扑来的一只怪物像一颗炮弹一样打到我的头上——我姑且以人的身体部位来形容它——我能看见它的肩膀上长着密密麻麻的肉瘤,它的脖子粗得吓人,仿佛肩膀上顶着两颗头颅,它的脚一长一短,但很坚硬,它向我撞来的时候手臂是向前伸的,我能辨认出它手上的七根以上的手指。
是的,我知道它们肯定不是人,但当时潜意识告诉我它们的骨骼就是人形——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真的认为那是受了核辐射的畸形的人。当时有三个怪物在围攻我,您知道吗,我想向离我最近的近藤求救,因为我发现他暂时摆脱了一个怪物的攻击,但是这个恶魔,在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看着一位老人被攻击,他见死不救!
(于晨的情绪激动起来,她直起身子,双手胡乱挥舞着,一边说一边流泪。)
他对您说了被攻击的全程吗?有说被攻击和我们逃命的细节吗?有说过到底有多少人死去有多少人失踪吗?我就知道没有,他这种人只会避重就轻。在我们决定探索前确实发生了争吵,以近藤为首的很多人主张探索和开发这片地方,甚至要求我们手动清理一些核废料带回去研究——这真的是无稽之谈,且不谈核废料本身的危险性,我们探索的每一步都是要冒着生命危险的,没人能预见某个部分的变化会带来什么样的灾难。
现在想来近藤真的很自私。但他是一个很会煽动情绪的人……我承认当时我也被煽动了才答应进入探索组的。我向他求救时因为距离很远,他没有听见,不过多亏他没有听见。他先是向那位老者游去,他身后跟着一只怪物,老人向他伸出双手,他抓住老人的手,突然用力将老人甩到了背后。
他就那样袖手旁观那位老教授被怪物冲击撕咬,怪物是会撕咬的,它们的指甲和牙齿破坏了那位老教授的氧气,老人死去了,就在我面前。
我愣在原地,看到近藤绕到背后狠狠打了怪物一拳,怪物的注意力被他吸引住了,他早有准备地游走,在经过另一位体力不支的老人时,近藤将那位老人推了出去。
近藤用这种方法杀掉了至少三人——我发誓这都是我亲眼看到的。我害怕得拼命逃向留守组的方向,这时候我被近藤发现了,似乎我表现得太慌张了,近藤向我游来。
谢天谢地我的导师就在留守组,他将我放进潜船后,我们拼命阻挡近藤这个恶魔上船。近藤隔着玻璃向我们做出威胁的手势,这时候突然从他背后窜出一只怪物来。
近藤早有预感地一躲,怪物狠狠撞到潜船上,我和导师被吓得猛一后退,近藤手脚并用地扒开了潜船的门。怪物疯了一样撞船,近藤逼导师启动了紧急模式。我看到外面还有很多来不及游过来的人,有很多人被怪物缠住,有些人已经不动了。我只能保护导师,在争执中我被撞到后脑,失去了意识。
(于晨无力地倒在床上,面色苍白,流下泪水。)
遇难的都是我的同胞、我的同事,在不久前我们还在实验室中说说笑笑,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他们离我远去。
我觉得这是我经历过的最恐怖的事情——我并不是说核,您多大年纪了?三十岁?四十岁?我的意思是像您这个年纪的人也许曾经历过无核时代。我是核污染和核威胁时代的第一批新生儿,父母都曾是海洋实验室的研究员,我在实验室出生,却在童年和少年的很长一段时期禁止接触实验室甚至父母等一切与海洋相关的东西。我由祖母带大,二十岁之前的关于父母的记忆只有隔着实验室玻璃的遥遥相望和父母关于是否要将研究进行下去的争吵。
我的中文说得很好?是的,我在二十岁时参加了亚洲一所大学的入学考试,由我父母写了推荐信,我顺利去往亚洲求学,在入学的一年后我的祖母远渡重洋来照顾我,从此没再回到过美洲的家。这时距初代核污染元年已经过了二十年。
——世界对核污染没有设定特殊的纪年法,我就姑且称之为污染年代吧。我的父母在污染二十三年先后因癌症去世,根据遗体解剖,我父亲身体内长了一颗巨大的肿瘤,这颗肿瘤保守估计已经生长了七年,也就是早在污染十六年,他的身体已经因为海洋研究而受到了不可逆转的伤害。可怕的是当初主动和“被主动”承担研究任务的研究员中,只有百分之一的人活着,有些年纪较大的前辈早在污染十年左右就去世了。
我在亚洲大学一直读到硕士,顺利申请到了某国首府大学的博士——我申到的是海洋科学专业的博士,此时我的祖母已经去世了,祖母去世于污染二十四年,但好在她是因为车祸去世的,虽然在她身上也发现了癌变细胞,但她没经历过多少痛苦。
我的博士专业是海洋科学,导师是值得尊敬的杨一臻老师。在祖母去世后我转了专业,我这样选完全是因为想继承父母的工作和理想。杨一臻老师曾就业于我的本科学校海洋生物专业,我有幸在本科听过他的课,他真的很专业且风趣幽默,对海洋事业有坚定不移的决心和勇气……不好意思,扯远了,但你们真的应该精心治疗和保护杨老师,杨老师可能是海洋研究界最后一位纯粹的翘楚了。
今年是我博士的最后一年,其实早在去年我已经可以顺利毕业了,但我还想跟杨老师一起完成最后一项科考。我们的科考队简单来说由三个部分组成:海洋专业的研究员、其他相关专业的研究员和随行人员。
……或者您允许我做出更残忍的分类:对核的激进者和保守者。
似乎听起来很矛盾,但反而是我们这些研究者对核的伦理问题最为了解和看重。好,到这里我要解释我曾说过的“这是我见过的最恐怖的事”了,最恐怖的是面对核这样的高风险但高收益的物质时,每个人都将高收益留给了自己,将高风险推给了其他人甚至自己的同胞。
无论是为了自己生还而将同伴推出去的近藤,还是面对核威胁时纷纷放弃研究的实验员,或者追溯到更远的以前——为了自身利益而不惜开始核污染时代的人。最终受害的、在核污染中死去的只有弱势的人、能承担责任的人和无辜的人。
而在既得利益者眼中,这些人都是沙砾一样轻的砝码了。我是这样想的,我真是这样想的,可笑的是在上过历史课后我没意识到,因为历史课本不是无辜人撰写的。在经历过这一切后我意识到了。在核污染和核威胁的年代,人和世界会越来越坏的,不久后您一定能见识到这一点。
四
(亚洲海洋事务分部附属医院,以下资料来自幸存者之一阿克斯先生,42岁,是一位来自欧洲的记者。
阿克斯先生表现出了一位新闻工作者的冷静和客观,他在听完问询者对近藤和于晨两位幸存者的口供描述后沉思了很久,他表示愿意尽量客观地描述当时的真正情况。)
我们在发现核城的前三天一直保持着警惕和远离的态度,第四天时我们发现了核电站的标志,当天晚上,我们决定开会。
以近藤博士为首的激进派主张探索核城且移动少许核废料,理由为客观上,核城本身确实并没有对周边的海洋环境表现出很大的影响,这本身就很不可思议且很难得,主观上,近藤博士大胆地认为这很可能是一个理想的核废料堆积地,这里既然能容纳一座核城就能容纳第二座,如果解决了核废料的问题,核能的发展潜力是巨大的。激进派主张大胆探索且将核城作为接下来核废料的“后花园”。
以杨一臻教授为首的保守派认为核城所表现的超自然现象多半是一个灾难,就像“物极必反”,杨教授表示自然和地球不可能在被投入污染时反过来给予人类正向的回报。保守派主张立即在各国实验室进行应急反应,尽最大努力处理掉核城且停止核的无休止开发。
我不属于任何一派,但基于目前核污染年代的环境形势,其实我是支持保守派立即停止所有核开发的。我相信在这个年代几乎所有人都有因核而患癌症的亲友,家家都有因核而早衰的幼儿。
会议中爆发了激烈的冲突,近藤博士——您知道的,尽管更改过国籍,近藤博士还是带着本国核污染开启者的污点。保守派的很多人从核说到近藤博士的伪环保主义者的身份,攻击他的商业化研究和滥用核的过往——以及近藤博士是强行加入科考队的。
攻击他的人大多是资历很深的老博士老教授,包括于晨博士和她的导师杨教授。各位老者都很有权威且值得敬佩,据我所知他们都是世界知名的反核人员,一时间近藤博士是孤立无援的——我想这也是在遇到怪物后近藤博士见死不救甚至故意杀人的原因。
按理说应该没什么人会加入探索组,但近藤博士做了很久的演讲,以及的确有很多人是想深入探索的,毕竟这也许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奇观。最后探索组跟近藤博士做了折中,探索组深入探索,但不准移动任何核城的部分,也不准以后的任何国家的核废料排放——这主要是针对近藤博士的国家的。
近藤博士妥协了。于是探索组进了核城。
核城内部其实与外部相差不大,也许有人会喜欢那种类似抽象的建筑风格,但我这种没有什么艺术感的人觉得那只是废料堆积而已。近藤博士很喜欢那里,他为了看清建筑而前进得快了一些,这时候遇到了怪物。
怪物是从核城深处冲出来的,没有丝毫预兆,大概有十多只,直挺挺地冲向我们。它们游泳的姿势很像人,但是比人更轻巧,形态上,脖子肥大、手指多,这样的细节于晨博士已经描述过了。
怪物把我们冲散后,显然年长的人应对得更吃力一点。很快其实一些年轻一点的人已经能掌握怪物攻击的规律了,看起来依旧很慌乱的原因只是怪物的数量很多且游动很快而已。
——您说我的看法吗?我也认为它们很像畸形的人。
近藤博士其实已经掌握了怪物攻击的规律,但他也很害怕,他甩出第一位老者的时候我也看到了,但他明显是因为害怕和慌乱而做出了下意识反应。他愣了很久,直到再次被几只怪物夹击后才回过神来。
但那之后他似乎坚定了什么目标,他将怪物引到前一天会议里反对他、攻击他以及反对他国家的人面前,有些人能看出他的意图,但有些人因为实在体力不支而无法反抗——是的,都是反对近藤博士的人,我们的社会走到如今依然免不了弱肉强食。
我认为近藤博士不仅想报私仇。在科考过程中遇难这个理由无可挑剔,如果世界上大多数德高望重的反核人员因此而死去的话,能得到的仅仅是暂时的哀悼和局面永久的失控。这也是我认为的近藤博士的目的。
被攻击的人渐渐失去了反抗能力,有的是因为缺少氧气,有的是因为撞击伤和眩晕,越来越多的人不再挣扎,活着的人更加慌不择路。
我是第一个进入保守组保护范围中的人,我救了几个人后实在没有力气了,这时候于晨博士慌张地游了进来,身后跟着近藤博士。近藤博士强行上船后挟持了杨教授,开启了紧急装置。
我们没有办法再救更多的人了,不是不想救,是真的没有条件了。我们离开了核城,我们搜集的资料也因为危机和逃命而全部丢失了。是的,灾难后,苦难、背叛、死亡,一切痕迹都消失了。
五
(在结束阿克斯先生的问讯后我们突然收到了重症监护病房的病危通知,我们没能见到杨一臻教授最后一面。我们只收到了杨教授的遗书。
杨教授在遗书最开头写了“请务必交给给亚海部,并请亚海部公布关于此次事件的所有资料,作为我此生为反核斗争做的最后一件事。”这样一句话,但实际上遗书的内容全部为杨教授的生平,在征得其亲人同意后,我们公布了遗书。)
遗书:请务必交给亚海部,并请亚海部公布关于此次事件的所有资料,作为我此生为反核斗争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在科考队出发前一周的一个晚上去了医院,我的一个延毕的博士生的女儿因为白血病去世,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抱着一小卷孩子的衣服,他看到我时还在遮遮掩掩手里的已经打印好的遗照。他说自己两三天一共只睡了三四个小时,陪着孩子走最后一程的同时,也在孩子离世那天收到了最新稿件被顶刊收录的消息。
他的关于核辐射下海洋生物的研究终于取得了进展,一直困扰他的毕业和成就的难题得到解决,但他的妻子早在几年前因为癌症去世,女儿也离开了,他在身边一片荒芜的时候走到了事业的巅峰,而巅峰和荒芜都是同一件事带来的。业内会为他的顶刊开啤酒彻夜庆祝、狂欢和赞美不止,他在回到家时,只会面对着两张遗像在不开灯的屋子里发呆。
我才切身体验到核带来的不仅是工业上的多大进步和生物界的多大突破,还有真实的每个人的牺牲和支离破碎。脱离了“人”,任何先进的工业和社会成就都没有意义。
我反对近藤博士的原因是:首先,不能以牺牲科考队员的生命为代价探索核城,其次,无论核城的本质是什么,即使真的是神迹,也不能继续排放了。
我们反对探索和开发核城本质上依然是反核。反对继续的核开发以及要求尽全力处理已经造成的核污染。核污染时代的开始本身就是错误,核污染这些年无数人因为癌症和基因病死亡,全球人口锐减,当每个人都既享受着工业飞速发展带来的富足和工业带来的痛苦时,富足也不能称之为富足了。我只能预测,人类加在环境上的所有恶行,都会最终反噬到人类身上。停止目前掩耳盗铃式的发展和排放,是唯一还有希望的道路。
核污染时代前,我还在读书的时候经常有出海任务,为了赶进度而晨昏颠倒,当时科考船环境一般,我们几个学生在船上守着黑夜等日出,裹着厚衣服在寒冷的海风里伸长脖子向地平线看。日出的时候海水会被渐渐照亮,变成深蓝色和更深处的发黑的蓝。我们在小岛上的农家院里吃海鲜火锅,活鱼活虾在锅里跳,我们每人能分到两三只大海星。
我的最小的孩子也出生于核污染时代前,他最喜欢吃鱼肉糜海鲜粥,最喜欢看我做实验,他说长大后也要做海洋科学家,甚至可爱地为此学了游泳。他在核污染九年左右死于癌症。
多次放射性检测后我们被告知不能再出海,那之后我对我的职业和海洋的未来充满迷茫。没有原料和样本,我们一时难以找到研究继续的办法,很多抱着热情和理想来到我的实验室的硕士生变得比我更迷茫,第一年浑浑噩噩地过去后,热情僵住、理想破灭,最终大家都有不同程度的转行。
核污染时代开始的时候我身边的很多人在惊恐焦虑,有人在抢物资、做水产的朋友在倒卖家底,海洋专业的学生纷纷转行,在此之前海洋专业虽然不是热门,但仍然有有情怀的学生在坚持。研究界走入迷茫和停滞,那段时间我转行去了化工行业,干了大概三四年。
海洋行业在三四年后突然再次发展,这一次的起飞是空前的,但研究内容的疯狂和陌生也让我们感到恐慌。海洋不再是我们认识和研究了十几年的温吞的大怪兽,它变成了真正的怪物,它的一切变化都令人匪夷所思。接着就是全球癌症病例指数级增长、出生率断崖式下跌、人口数量飞速下降、社会贫富差距进一步拉大,我们恢复出海、恢复研究,面对陌生的海洋开始混日子。
核污染时代的人和孩子们永远想象不到核污染前世界的和谐和缓慢发展,如果继续进行破罐子破摔式的发展,未来将不会再来。
我希望你们能改变现在。
六
(杨一臻教授的遗书先被拿给了接受问讯的三个人,其中于晨女士表现出了歇斯底里的悲伤,阿克斯先生表示很遗憾,海洋研究界的损失已经不可估量了,近藤先生表示很悲伤,并表示将暂时隐退。
此时我以个人身份会见了一位来自某亚洲国家的外交部成员,这位田中先生是我曾经的同学,从政已满二十年。以下为我们的对话节选。)
丁:我想不带个人立场地问一下,您的国家对这一切和核继续发展的态度是怎样的。
田中:我同样不带任何个人色彩,我认为核在世界上的发展是无法被阻挡的,这已经成为一种趋势,您知道的,它带来的好处远远比善后工作诱人得多,很多经历过曾经时代的人能体会到前后的生活质量的差距——至少在从前,政府的三百亿日元只能用来掩埋核废料,而不是用来发展民生。这是一个质的区别。
丁:贵国不准备回应关于核废料排放的质疑吗?
田中:我只能说有些事是大家的误解,大家对我们的偏见其实是很深的……
丁:(打断)您是在否认一切?
田中:并不是否认,只是认为大家应该勇敢地向前看。
丁:您本人是这样想的吗?
田中:我仅代表像我一样的普通人。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