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经常被播放的电视广告的台词说:“8848手机是男人的首饰”。这句台词暗含的意思实际上很深。所谓“首饰”,倘上升到哲学的高度而抽象地说,指的是这样的东西:人类将自己的“身份”物化为一种可视的符号(诸如首饰之类)而佩戴之,且以此向他者直观地标识出自己在符号世界所处的层级、以提醒他者自己在符号世界所处的位置。因而,首饰这种东西本质上是人的身份的象征、它见证的是人物化的程度。没有人会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因为这世界的本质就是人在符号世界构建自身和定义自身的表现之总合。然而,这世界还有着关于人类存在的另一套意义系统,宗教存在的意义即在于阐释这另一套的意义系统。一神论宗教告诉人们,人之“是”什么,不仰赖于物化之符号性身份,乃仰赖于“神”之“是”。而人类需要“首饰”之类的物化符号来装点自身的“是”,正是撒旦的作为!
一通唐代的由叙利亚基督教聂斯托利派传教士景净所撰写的碑文(《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中,用极其洗练的古汉语文笔概括了“撒旦”对人类所作的事情及其意义:
“洎乎娑殚(撒旦)施妄,钿饰纯精。间平大于此是之中,隙冥同于彼非之内。是以三百六十五种,肩随结辙,竞织法罗。或指物以托宗,或空有以沦二;或祷祀以邀福。或伐善以矫人。智虑营营,恩情役役。茫然无得,煎迫转烧。积昧亡途,久迷休复。”
此段文字的高妙在于,它首先肯定:人作为“纯精”的存在是不需要“钿饰”的。但自亚当之后的人类为什么靠“钿饰”而活呢?此乃“娑殚(撒旦)施妄”的结果。那么,倘人类靠“钿饰”而活(亦即人的符号化)、将意味着什么呢?那将意味着人之主体性在存在的根基上的二元分裂(间平大于此是之中,隙冥同于彼非之内)、亦将意味着人类物化过程的展开(“指物以托宗”)。于是乎,人产生了祸福善恶是非高下之比较意识。于是乎,拼命地抓取一端以否定另一端且展开竞争;于是乎,一切竞争所导致的“茫然无得、煎迫转烧。积昧亡途”之失落、痛苦与迷失就不可避免了。
这段关于“撒旦”之作为的描述实际上简明扼要地概括了人类生存之从物化到异化的过程,其哲学高度是我们今天从大街上一般基督教传教士那里听来的关于“撒旦”的粗糙说法所不能企及的。我们今天大街上那些个有着美国新教福音派背景的基督教传教士会说:“撒旦的作为就是让人们不信基督、诱惑人们去做上帝不喜欢的事情”。且我们对基督教神学思想一无所知的群众们一旦先入为主地听了这样的说法,通常会以为这类美国新教福音派的调调似乎很“正宗”,他们意识不到,当他们认为他们听到的基督教很正宗或恰恰相反时,这正是“间平大于此是之中,隙冥同于彼非之内”的二元分裂的表现。
或许有人会问:难道基督教不讲是非之辨?难道基督徒不应该认为基督教比异教更正确?
是的。那些总是局限于自我意识的水平上将属世的名物而分个是非高下的人是不懂基督教导的真意的。基督的教导之真意,在于用“神国的律”超越“这世界的律”。基督并不关心这世上的哪一种宗教、哪一种思想更正确,基督只关心人的心灵的超越。《景教碑》将基督的志业概括为“张元化以发灵关,法浴水风;涤浮华而洁虚白,印持十字”。
或许时下被美国归正宗福音派基督教教义“洗脑”的基督徒会觉得《景教碑》对基督教教义的阐释似乎太哲学、太东方神秘主义了,一定是一种异端、一定不正宗、有蓄意讨好道家思想的嫌疑。比如:《景教碑》将基督教传播到中国的理由表述为:“宗周德丧。青驾西升。巨唐道光。景风东扇。”仿佛在暗示过去西去的老子,就是唐代东传的基督,而作为中国第一“慕道友”的唐太宗李世民对基督教教义的理解竟是“道无常名。圣无常体。随方设教。密济群生”。——简直就是《道德经》的翻版。我并不想假定今天传到中国来的新教归正宗观念与唐代传来的基督教聂斯托利派观念谁更合乎基督教的本意。我只想说,就人类最普遍最深刻的生命体验而言,我们今天大街上的人们所知的那个从美国传过来的新教归正宗的所给出的关于人的存在状况的解释实在是太粗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