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婆婆

多婆婆离开我们已三十多年了,以为早已忘了她,她偶尔却会钻进我的梦里。多婆婆埋在我爷爷奶奶的墓地旁,远离故乡后,惟有清明方会想起她。


1


初见多婆婆,是在“鹿家坝”镇上,那年我五岁。春节,父亲带我回奶奶家,火车路过“鹿家坝”,我们在那个小火车站下了车,父亲说带我去看他小时候最亲的人—多婆婆,这些年在这个地方帮人家带孩子。


那年冬天特别冷,那天飘着小雪,我穿着大棉袄,戴着风雪帽,父亲一手拿行李,一手牵我。我们下了一个很陡的坡,老远便看见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婆婆披着一身细雪站着坡下,我尚未来得及叫多婆婆,便被她一把搂在怀里,似曾相识的亲切感任由她握着我的手牵进屋。进屋后,瞬间暖和起来,屋里生着钢炭炉子。火光中,看见多婆婆满脸皱纹的脸,眼睛眯成一条线,裂着缺牙的嘴笑着解开我帽子上的带子,一边用手理顺我乱糟糟的头发一边说父亲不会照顾孩子。


多婆婆帮佣那家的女主人贺阿姨是一位小学教师,男人长期在外地工作,养了5个孩子。那晚,我和父亲就住在她家。


多婆婆让我跟她睡一个被窝,我睡她脚下。多婆婆缠过脚,虽后来放足,但脚已严重变形。那时我只好奇她的脚跟我的不一样,像肉棕子,除了大拇指,其它四个脚趾皆卷曲着,我就用小手去掰那四个脚趾,想把它们弄得跟我的一样。没想到,多婆婆大叫起来:“丫头,别动了,疼哟。”


“你的脚趾不能伸直吗?一点不好看。”我还想将那些卷曲的脚趾掰直。不知是多婆婆怕我弄疼了她,还是想同我说会话,她把枕头抱到我这边,给我讲她小时候不想缠脚,偷偷把裹脚布拿掉,她妈妈骂她大脚女人嫁不出去,又给她缠上。她哭她跑,还是要给裹上。后来,妈妈死了,没人管她,脚还是变了形,嫂子还骂她是大脚女人。


“你嫁出去没有?”我问。


多婆婆不说话了,只说关灯睡觉,明早还要赶路。


“多婆婆姓多吗?她为什么要去带别人的孩子,她的孩子呢?”路上,我不停问父亲。


“她姓庹,我小时候说不清楚,就叫她多妈,你叔叔姑姑也跟着叫,连你奶奶也那样叫了,现在没人记得她原来的姓。她没孩子。”父亲道。


“她为什么没孩子?”


“她没结婚,我和你叔叔姑姑就是她的孩子。”


“她为什么不结婚?”


父亲不再说话,眼睛望着车窗外。不断变换的窗外风景很快转移我的注意力。


火车再次从“鹿家坝”经过时已是几年后,多婆婆又回到我奶奶住的那个地方,也是多婆婆的老家。我母亲说,贺阿姨原本说要给多婆婆养老,也不知怎么得罪了那家人,只得又回去。那年她六十五岁。


2


多婆婆回到她户籍所在的生产队,成了队上的五保户。队上给她分了一间房,就在我奶奶老家的对门,中间隔着天井。父母也从外地调回奶奶身边,同一座城,奶奶在镇上,我们在城里。奶奶那时也不常住老家,父亲带我们回老家却更勤了。


父亲不时邀请奶奶和多婆婆到我家来,奶奶来的时候多,多婆婆偶有来。小学生的我对她们的陈年往事很感兴趣,总缠着她们讲。隔离悠悠岁月,宛如看发黄的黑白照片,自有一种烟雾朦胧之美。同样的事,奶奶与多婆婆讲的版本不一样,我更愿意听多婆婆的。


多婆婆从前是我奶奶娘家的丫鬟。奶奶并非出生大户人家,家里有两个铺面。曾祖母生她时岁数太大,前面好几胎未养下来,因而特别宝贝她,刚上私塾时,曾祖母便买了小丫鬟庹素月。那年我奶奶8岁,多婆婆15岁。


待我奶奶上教会中学后,多婆婆留在家中帮曾祖母料理家务。奶奶在学校偷偷谈起了恋爱,多婆婆帮她传递情书。那时我们班上有男生给女生写纸条的,望着缺牙瘪嘴的多婆婆悄悄讲着我那黑黑瘦瘦,满头白发奶奶情窦初开的往事,还不时用手捂着嘴,生怕奶奶听见似的,我简直要把她俩当作我的闺蜜了。多婆婆说我奶奶认识了她同学的哥哥,两人通过几封信。自己不仅充当奶奶的信使也替她同学送过信。不知同样青春年少的多婆婆有无羡慕那些识字的女学生,羡慕那朦胧的爱情。然而,爱情对她是多么奢侈呀!能寻一户好人家嫁了,对她,对那个时代的女子就是最幸福的事,多婆婆却没有这样的命。


曾祖母说要为多婆婆寻一户好人家,也算对得起在她家帮佣这么多年。多婆婆爹妈死得早,来奶奶家之前跟哥哥嫂嫂住一块,受够他们的白眼。然而,曾祖母尚未等到奶奶中学毕业就过世了,更勿说给多婆婆寻亲。


奶奶出嫁前两年,大火烧了家里开的纸铺,伙计卷款逃了,家中骤然败落。多婆婆的嫂嫂给她找了户人家,互换了两人的生辰八字,双方尚未见面,男人便被国民党当壮丁抓走了。多婆婆又回到奶奶家。不知后来是否有人给她说过亲,只知她终身未婚。


3


我父亲出生后,多婆婆成了他的保姆。父亲是我奶奶第一个孩子,满月后,奶奶便出去工作。后奶奶遭家庭变故,很长一段时间,多婆婆与我奶奶、父亲相依为命,直到五年后我姑姑出生。


奶奶怀着我姑姑的时候,带着我父亲、多婆婆,从外地逃难回老家。路上,兵荒马乱,上了火车坐汽车再乘黄包车,多婆婆说,我父亲那时才四岁,奶奶怀着姑姑已六个月了。奶奶把钱、金子藏在自已身上,所有心思皆用在那上面,她是又要照顾小孩又要照顾大人。他们带着干粮,不敢在外面吃饭,不敢跟外人搭讪,多婆婆总要牵我父亲的手,一眼看不见便着急。一次,多婆婆帮我奶奶拿东西,父亲跟别的小孩去玩了,多婆婆转过头来没有看见父亲,瞬间急得大哭,不一会,奶奶指着走过来的父亲说,你哭啥。多婆婆抱着我父亲又是哭又是笑。多年后,多婆婆还不时给我讲那事,奶奶却从未提过。


奶奶在老家安顿下来后,生了姑姑,又相继生了三叔、四叔、小姑、小叔,还要在外面找事做。解放后,奶奶做小学老师直到退休。


奶奶总是喜欢在我们面前说自己是新女性,不喜欢跟那些婆婆妈妈打交道,有时还会笑话多婆婆没文化,多婆婆有时也会挤兑奶奶,却皆在背后,不知道两人究竟有无红过脸。从多婆婆那听来,奶奶就是一个任性、自私、好强的小姑娘,什么事都要自己做主,不听父母的,她的话更是不听,结果把自己一辈子搞得很辛苦。奶奶讲起多婆婆,总说她没文化、没主见,一辈子总想着别人,还喜欢管闲事,又有谁想到她,老了还不是被“鹿家坝”那个贺老师撵了出去。


4


多婆婆自从“鹿家坝”回到老家后,不再做保姆,虽说还有人请她带孩子,皆以年龄大推脱了,却也没闲着,在家炒瓜子、花生,拿到镇上卖。生产队给多婆婆低保的钱很有限,父亲每月给她点钱,多婆婆总推脱不要,父亲总是硬塞给她。那时,我与妹妹也喜欢跟着父亲回老家,老惦记着多婆婆的花生、瓜子。


每次下船后,我们先去镇上多婆婆摆摊的地方。倘若老远看见她坐在街角,倏然觉得整条小街阳光弥漫。多婆婆坐在一缕阳光中,满头银发、佝偻的背,背篓、簸箕,簸箕上的花生、瓜子也在阳光中泛着淡黄色,仿佛刚出炉,温热着。多婆婆看见我们来了,赶紧从小板凳上站起来,往我们兜里装满花生、瓜子,旋即收摊,背上背篓就让我们跟她回去。父亲抢着要帮她背,她推开父亲说:“你一个大学老师背着像啥,我还没那么老。”边说边迈着小脚疾走,我们只得跟着。


多婆婆住的屋子约摸十来平米,仅一扇小窗,不开门开灯就看不见里面的东西。一张床、一个柜子、一个灶台、一口锅,就是全部家当。记忆中,多婆婆屋里的门总是开着,父母同她说着话,我们姐妹俩便在天井玩。


奶奶说多婆婆卖那玩意挣不了几个钱,镇上有些孩子从她摊位过,顺手从簸箕中拿花生、瓜子塞到自己兜里就跑,多婆婆并不说他们,孩子们也就越拿越欢。奶奶说多婆婆太软弱,应该吓唬一下那些不懂事的孩子。多婆婆总说小孩子能吃多少,还怕他们不来呢。


每次回老家,我们最怕下船后走在小镇上看不见多婆婆坐在街角的身影。父亲总会加快步伐,一路疾走赶到多婆婆小屋。有时她在家,有时也不知上哪去了,幸而镇上的人大都认识她,不一会就有人通知她我们来了。一年冬天,多婆婆出去卖瓜子花生滑倒了,所幸无大碍。父亲知道后,劝她不要再摆摊,每月多给她点零花钱。抑或父亲的话起了作用,也是年龄大了,多婆婆从那后就不再摆摊。那年她七十岁。


5


多婆婆不再摆摊后,走路再无从前利索,背也更弯曲了。父亲不时接她到我家住一段时间。多婆婆在我家往住不了几天就要走,父亲不让她做事情,家里小,五楼,没有电梯,多婆婆说她住不惯楼房。


多婆婆在我家住的时间最长是那年冬天,是在她查出食道癌后,那年她75岁。父母带她去医院做了检查,起初,父亲没有告诉她实情,只让她到我家长住,方便治病。多婆婆那时还能吃东西,外婆每日给她熬粥、煲汤,多婆婆总是不安,要从床上起来帮忙,无奈身体吃不消,只好一天一天躺下去。一个月后,她就说要回去,父亲不同意;两个月后,她又说要回去,父亲还是不同意,只让她安心养病,等好了再送她回去。多婆婆说她的病好不了了,自己的病自己知道,必须回去。父亲只得把多婆婆送回老家,让在老家的三叔三婶照顾。


渐渐地,多婆婆吃不下东西,父亲觉得到了告诉她真相的时候。那天,父亲拿了录音机,准备好磁带,来到多婆婆床前,把在家里练了一遍又一遍的话讲给她。多婆婆静静听着父亲告诉她病的实情,见父亲哽咽着说不下去,她握着父亲的手说自己早知道肯定得了不好的病,没什么想不开的,已比好多人都活得长了,让父亲不要难过。


父亲让多婆婆对着录音机说话,把心里想说的都讲出来。多婆婆断断续续说着父亲对她的好,奶奶一家人对她的好。末了半响不说话,在枕头下摸索好一阵,摸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东西,颤巍巍打开手绢,里面用草纸包着,打开草纸,还是用草纸包着,再打开,是一叠旧钞票,理得平平整整。多婆婆叫着父亲的小名说:“这么多年,你给的钱我没有用,一个人用不了多少钱,我给你攒着,你说要买个什么箱,就当我送你了。”父亲眼圈红了,说不出话来,又重新把钱包好放回多婆婆枕下,遂走到屋外泪流不止。


父亲那时想买音箱,可能跟母亲商量时被多婆婆听见了,母亲劝父亲不要卖那些不实用的东西,家里也没闲钱。多婆婆那段时间恰好在我家养病。


两个月后,多婆婆走了,离她七十六岁生日差半个月。后来,父亲买了音箱,多婆婆那笔钱仍用手绢包着,放在书架上。父亲时常坐在书房里,反复放着录有多婆婆声音的磁带,透过苍老、嘶哑的声音,我恍惚看见多婆婆坐在镇上街角阳光下,笼罩在一束光中,满头银发泛着金光。


爷爷早在多婆婆过世十年前走了,埋在镇上后山,多婆婆走后也埋在那里,再十年,奶奶也走了,依然埋在那里。再后来,父亲也埋在那里。在我把故乡当他乡后,惟有远眺那方,让雲寄去一片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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