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不会知道在离最繁华的商业步行街区几步之遥会有这样僻静的所在。
我找到这里,是一个朋友向我推荐了这边的一个主题图书馆。
深深的弄口,幽深的楼梯,一眼望不到底。还好彩绘的墙面显示了一点点稚气和无害性,这才让我有胆量走下去。
从一楼到二楼,紧闭的房间好像是一个个关闭着故事的口袋。走到三楼的时候,一个红色的小东西吱吱叫了起来。楼上,一个清秀的男孩子走了出来。
“你在这里做了十年?”
“没有,怎么会?我们在这里有大半年了。”
“你们的外墙彩绘上面不是写着‘守候十年’吗?而且,这里不是图书馆吗?”
“不是,我们是做手工陶艺的。图书馆的那批人去年就搬走了。”
“噢……咦?这个好好看!是什么?”
正对着楼梯的那个房间里面有一个深漆木纹的多宝架,上面安放着各式各样造型独特的精致茶具。
“沉香?这是莲花造型的香托?”
“不,这一罐是倒流香。”
“倒流香是什么?”
“你看?”他非常耐心的演示给我看,“在上边这里把香点燃,檀香燃烧的白烟会顺着这个凹槽往下流。这样不断往下流,在底座这里会聚集是缭绕的烟气,就好像仙境一样。”
那个演示用的香炉非常美丽,泛着金属光泽的外表,是一个瀑布坐莲观音的形象。那袅袅的乳白色烟气就顺着瀑布的走势滚滚落下,溢满了观音的莲座。
“哇,好神奇!这是金属?”
“不,是陶瓷。只不过涂了一层添加了金属元素的釉彩。”他让我用手摸了摸,“这是模具烧制的。如果是手工,这里和这里就要涉及到雕塑了。”
我睁大眼睛到处看。这里问那里摸,终于在一个木柜上看到了一排美丽的浅口茶杯,里面的釉色像是深邃的星空。
“这是什么?”我停住了脚步,小心翼翼捧起了其中的一只。
“这是天目盏。其实这是日本人叫法。真正好看的是宋代的建盏天目,放在手心里,有银星闪烁,非常漂亮。”
我看着满墙的瓷片挂饰,指着其中水滴状的一个问:“上面的花纹是什么?”
“这是冰裂纹。窑烧的温度很高,而釉彩里面的成分不单一,所以出窑后会产生冰裂纹,这是瓷器本身的性质。”
我的目光又移回到那只盛满星空的天目盏,这一次我把它举了起来,“你看,它下面是裸的!”
“是的。送到窑里面烧制的时候,下面会垫隔板。如果釉彩上满了,你看这里,釉会流下来,跟隔板烧制成一体。所以所有上釉的天目盏,都会留一个底。”
我一个个举起那些茶杯茶壶,果然是这样的。
“不过,我还是最喜欢这个天目盏。为什么叫天目盏呢?”
“因为它看起来像上天的眼睛,非常深邃,非常华丽。”
那一天我醒的很早,却一直发呆。住的地方安静的有些渗人。阿KING在沙发里窝着,呼吸声有些重。我曾满心欢喜的看着过那张睡颜,可是现在只剩下满心的疲惫。
我照例做了简单的早餐。阿KING安静的吃完,就急匆匆的出门了,一副害怕与我交谈的样子。
我坐在吧台发着呆,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手里的那本书已经看了半个月,可是昨天和今天看的似乎差别不大。
在这里喝茶的客人有时会称赞我沉静,我不动声色的微笑,并不否认。但其实心底清楚,我比谁都焦躁不安。
回首过去的几年,我觉得自己过得并不清楚。马上,我就要到我26岁生日了。即使面相不显,那两个醒目的数字也是不能够骗人的。
我不知道未来的路该怎么走。说起来很惭愧,到了这个年龄,还是迷迷糊糊的,看不清楚前路。
这个时候,一个小姑娘闯了进来。看到我的时候,她眼睛里有一丝害怕。我尽量温和的回答她的问题。
看着她兴奋的模样,我觉得这些沉寂的陶瓷器全部活了过来。她的眼神,就像我当初一点点布置好这里,和KING一起站在中心欣赏的眼神一样,热情、充满幻想。
我慢慢回答她的那些问题。后来,她终于问到了天目盏。我记起多年前KING告诉我的那些话,然后,一点点倒给她,仿佛自己只是一只储物的容器。
我所有的客人都欣赏我说话的风度,觉得我对陶瓷有些深刻的见解。但其实,我就是一只储物的容器,把KING曾经教我的那些多多少少往外倒。
我对陶瓷,一无所知。真正对陶瓷有了解的,是我的合伙人KING。
最早认识KING,是在我最落魄的时候。彼时被自认为的好友陷害,赶出了一手筹建的咖啡馆。我拿着被退出来的那笔初始资金,心灰意冷的找工作。
新工作跟咖啡馆没有一毛钱关系,是做股票基金的。老板是一个依靠房地产发家的暴发户,目光短浅。
新工作不太愉快,跟之前的生活节奏相差太多。在跟客户发传单的时候,认识了KING。我们聊得非常愉快,后来才知道我们原来在同一栋楼里面工作。
KING是一个艺术公司里面的产品经理。我们聊开了以后,KING主动在我那里买了两支股票。后来股市惨淡,KING损失惨重。
那段时间,KING受到上司的排挤,愤而离职。这样的情况雪上加霜。我没有办法置之不理。所以当KING提出一起办一家陶艺店的时候,我没有立刻拒绝。
KING是美院版画系的毕业生,但据说拜了景德镇的大师做徒弟。那一段日子,我们一路奔波,去看当地的工作室,去看原材料,后来又四处找房源,筹措资金装修。
可是等一切弄好以后,我才发现KING根本没有那么熟悉陶瓷。而之后,我们的特色茶具全部来源于KING老师的工作室。
我们只是小作坊,那位老师并不太买账,给的收购价格只比零售价便宜一点点。如果算上来去开销和开店成本,靠售卖茶具,我们根本无法维持下这个店子。
我没有办法,只好想出制作配合茶水的手工甜点来吸引顾客更多消费。可是,这个房子根本不适合大量制作甜点。黄油、蜂蜜的味道从烤箱里传出来,这种浓郁的香气会遮盖掉茶室里的茶汤和檀香的气味,甚至时间一久,混合的气味会发酵变酸,让人无法忍受。
我放弃了教客人DIY手工甜品的计划。又把目光转向了手工陶瓷。
这一次,我找到了KING的学妹,一个专业是陶瓷手工艺的正统美院毕业生。我们谈妥了所有的合作细节,包括买一台拉胚机,在哪里腾出一个工作室,去哪里烧制……
KING知道这一切的时候脸色铁青,直接找到了学妹。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谈的,但之后,我再也无法联系到那个女孩了。
我们大吵了一架。
KING夺门而出,回来的时候酩酊大醉,还死死拉住我的手,说不能没有我。
我终于明白了。原来KING爱上了我,所以赶跑了那个女孩。我们之间,不可能有第三个合作者了。
我觉得非常荒谬。曾经的那些安慰鼓励和照顾,全部变成了别有用心不怀好意。
我没有办法再跟KING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我坐了一夜,心里百感交集,恨不能马上逃走。可是不行,我们之间还有这间店,这间融入了我全部心血和积蓄的手工陶艺店。
我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本来以为是图书馆的,想来看一下书。”
店主马上善解人意的带我去了里间。那间房里有两个茶座,墙壁上是很多版画。最大的一副版画上面是一群飞舞的女鬼,发丝缭乱,神情却安详,在画的右下方龙飞凤舞的写着“十方神佛,诸间妖魔”。
“这个画得好潦草哦。”
“这个版画太大了,如果像小幅做工笔,我的合伙人会累死的。”店主浅浅的笑着解释,“你看这几幅。上面是我们曾经养过的一只猫,这是一只奇怪的猫。”
我看过去,那是一只不怎么富态的加菲猫。它长着两撇整齐的白色八字胡。是的,八字胡。
店主告诉我这只猫因为长着奇怪的胡子而被所有其他的猫排挤。
“去年,它死于心脏病。”店主的声音里有一点点悲哀。
我环顾四周,仔细看那些工笔版画,那些画框里的素描,全部都是那只奇特的八字胡加菲猫。画里的它严肃如鲁迅,眼睛大而深沉。
我和它对视了很久,最后移开了目光。
最里间是一个移动衣架,上面挂满了衣服。
“你们还做cosplay?”
“不,那是喝茶的时候客人穿的茶服。”
我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于是转头去打量书柜。
店主静静的退了出去,让我随意看书。
书柜里面的书籍很多,而且杂,没有仔细整理过。我摸了一下亮着的宜家台灯,上面积了一层薄薄的灰。
书本还算新,铺在细亚麻布的桌面上,散发着淡淡的光晕。我一页一页翻着,在这样适合看书的环境里,居然静不下心来。
手机一下下震动着,微信信息一条条跳出来,让人目不暇接。店主的手机也时不时响一下。
我知道自己不会再来下一次了。我想知道更多关于这家店的故事。于是我跑到吧台,鼓起勇气,问店主:“我可不可以跟你聊天?”
当那个小姑娘说要跟我聊天的时候,我觉得有特别多话想要说。
我会对客人说很多话,但是没有一句是我真正想说的。我被这家店束缚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面,离不开走不得,与这个世界渐渐脱节。我在这让客人心旷神怡的寂静里,寂寞得简直要疯掉。
而现在,一个姑娘想跟我聊天,不站在顾客的位置上,我真的非常感动。
“你多大了?”
“马上就要满26了。”
“那你在刚毕业的时候有没有迷茫过?”
我跟她讲了我那段时间的故事。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讲过的故事。我背井离乡来到这个城市,辗转了几份工作,每一份都不能长久。在这里的两年来,我没有交过朋友。
“工作以后是不是就不能教朋友了?只有工作伙伴或者同事,但那并不是朋友。”
我告诉她,这是真的。她有些沮丧的低下头。我看着她,觉得年轻真好啊。她站在一条十字路口,有选择坦途的机会,而我走了太多曲折的道路,这让我要用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弥补人生最初期的错误。
我跟她谈自己最初的梦想。我热爱羽毛球,希望毕业后能开一家羽毛球馆。但家里拿不出那么多钱,而我甚至找不到在羽毛球馆里面工作的机会。
我会做饼干甜点,这是家传的手艺。然而,我是一个很懒的人,凡事做到差不多就觉得可以了。每次都是等危机已经大到能看见,才被迫跳出自己的舒适圈。
我也很迷茫。这样的一家店我维持的很勉强。我有时候甚至忘记了多么爱它,最近每置身于其中时,都感到一股烦躁的悲哀。
我一字一句的告诉她,仿佛也在告诫着自己:“我要离开这里了。下个月就去朋友那里上班。我要过正常人的生活。”
“那你什么时候走?”
“月末吧。我朋友要来,我得留下陪他们。如果工作了就没有时间了。”我看到她眨眨眼笑了,补充道:“以后就不让他们来了,会太忙。”
她最后选了一只天目盏,漂亮的星空色。然而毕竟不是真的,银色的星目并不会闪烁。我还记得阿KING烧制成功的第一只天目盏,美丽到让人目眩落泪。
我一层层包起它,满目都是灰扑扑的颜色。
那个小姑娘满心欢喜的捧着这只粗制滥造的天目盏向我告别。
我们默契的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我看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尽头,融入了另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