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村事之二十七:老井纪实
杨府/文
据村志记载,先前,村上唯此一口井。历康、雍、乾盛世百年,人口繁衍,复于村东古道边,开挖了一口新井,但水涩咸。喝惯老井水的人家不愿喝,情愿跑过大半个村子,也要打一担老井水。因此,老井实际上管着一个村子人的吃水。
老井立在村中,村庄向东缠时,位置就偏西了。
村子离涅水不远,花白胡子的五爷说,井是流脉,正好是从二龙山下来通向涅水的一条水路。流脉上的几个村庄的人,也想截断这条水路,但挖了几口都没有找到,成了废井。
老井水甜,村人自然自豪。那年,我仔细看了离井口二尺远的一块半人高的青石古碑,古碑立于康熙元年,由此推知井的历史了。碑文上载明:曹姓祖上一后生,夏日黄昏去一箭外之涅水河挑水,打水上肩时,河水暴涨。后生只爬到半坡,汹涌的河水就把他卷得无影无踪了。陆续赶来挑水的人呆立崖岸,向汹涌浩淼的水中追着喊着。但大水吐着白沫,打着急旋涡,一副桀傲不羁的样子,自顾向南流去,村人吓得撒腿而回。于是,村人决定,在村中打井。
但村上的老者却都抱守一个神秘的预言而反对,两议汹汹,月亮偏西了,还没有争出个子丑寅卯来,只得请寺里的长老定夺。
据说,当年开村时,时值元末明初,一群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底下移民至此的人,夜宿破庙。那夜,族中老人多次梦见社神出现,言巨龟将有恩于定居于此的人,佑其建庙立村。未几,水边果然现出一块龟碑石——《草堂庙碑记》。碑文上说:先有庙,后有村,村以庙名。并且进一步载明,二百年内,村中不得开挖水井, 以涵养风水。去河边挑水的人,必奉献一桶于佛祖前,村庄方能兴旺发达。否则,村庄将再次毁灭。
这些祖先的经历、训诫,无疑成了后世子孙恪守的戒律和共同心理而继承下来。人们争论着,说,重建庙宇业已二百余年了,神力岂奈我何?长老坐在蒲团上,闭目有顷,口中喃喃,吐一偈子:“斜晖落凤池,楝食煮泉音。”村人不悟,求教于私塾先生。先生乃一落第举子,沉吟良久,捻须摇首道:“凤凰之羽飘落之地,或即出水之处欤?”
果然,三日后,一个夕阳如血的黄昏,一只色彩斑烂的硕长凤鸟自西而东,羽毛浴着落霞,流光溢彩,蔚为壮观。那时凤鸟已不多见,异禀之资自然引得村人驻足观望。只见凤鸟那长长的尾翼扫过村中一棵高大的苦棟树,撞得楝子儿扑扑嗵嗵落下,淙淙淙地,像泉声丁冬,韵律和谐。响声过后,村人发现,一堆楝食上飘下一根凤凰的羽毛。村人不约而同地跪下拜谢神示,直到夕阳落人草里。几个激动的老者仍旧围着一堆篝火,向后生们讲述一通宵开村二百多年来的村中掌故。
嗣后,好事的后生上下奔忙,规定每家出细粮五升、粗杂粮二斗,丁一口,另有两户积善之家主动承担了一窑大砖,请道士做了道场,唱了三天大戏,择吉日开挖。
庙里长老亦在庙前的柏林中,砍了一颗拱抱粗的唐柏,献给村里做井圈底儿。
挖出第一道水时,长老说:“井养万家,宜深挖多汲,后世无忧。”村人披星戴月,直挖到比涅水水底低了许多,方告完工。
第一桶水打上后,村人争相品尝,水质清洌,甘甜可口。呼为神水,欢乐淹没了整个村庄。又把地里东倒西歪的古碑拉来,砌了个圆形的井沿儿。碑是元明时碑,过去在村里时,我时常爬在上面读碑文。历史的沧桑感便压过来,我的记忆便带来了祖先好多好多远去的岁月。
井须年年淘洗。
三伏天到了,知了伏在绿叶间此起彼伏地噪鸣,村人即准备淘井了。
先有后生在新麦入仓后,拿着老秤挨家挨户收粮,做为淘井的费用。年年不渝,岁岁不虚,后生或可变为苍然老者,然淘井的热情不减。淘井的前一日,家家要把水缸储满。淘井之日,就是村上不人官历的节日,不亚于刚刚过去的端午。人家都做着好吃的,端出来吃,人们自会评品谁家的日子过得滋润。
老井给村人带来了诸多的希望,平时人们围着老井吃饭,老井就是一个闲话场。邻里之间有什么纠纷或婆媳间有什么不和的话,只要说一声:“我们到老井上理论,是非曲直,叫大伙儿听听。”事情只要闹到老井,也就迎刃而解,矛盾随即烟消云散了。村人对老井的感情,似乎是与生俱来,割舍不下。对于淘井,自是踊跃。
淘井的人,头戴圆形的硬柳条帽,赤裸着黝黑的脊背,只穿着一条染成靛蓝的大裤头儿,喝上半碗烧酒。先由壮汉把井水汲干,把镐、铲、筐系下,再在人们的簇拥下,淘井的三十岁左右的汉子,抓着辘轳下井。待在井下感到寒冷时,又由另一壮汉下去接着干。
这样淘上一天时间,把一年来沉淀在井里的泥沙和飘落下的落叶、柴草等杂物淘挖干净,疏浚了泉眼,再经一夜的澄清,第二天水就可以用了。喝上几口,清洌甘甜,沁人肺腑。于是,人们大声地说笑着,赞扬着某家后生的作为,一直持续几天时间。井的繁荣依旧。每天都有络绎不绝汲水的村民,井是维系全村人的感情的纽带。
再后来,下了几场雪之后,井慢慢萧条了。
先是围着老井吃饭的人少了,嗣后来汲水的人亦少了。一些出门在外做生意的人家,怕自家的女人上井打水受累,即请了县里的钻井队,在自家宅院里打了一口压水井。一上一下,水就流出来了。引来村人如看年戏一样。花白胡子的五爷也去尝了尝,压了压,说:“方便,水也不错,不咸不涩。”但过后又摇了摇头,说,总不如去井上提水顺溜儿,来劲儿。
再往后,村上的压水井多了,上老井打水的人家越来越少。五爷打水的时候,扶着紫红圆滑、绳痕深深的辘轳,总不免叹息一番。苍穹下,那黄昏微暗的光线照着他瘦弱的微驼的脊背,苍凉、寂寞,就像秋后浸霜的一片薯叶。
到夏天该淘井的时候,五爷让张家后生吆喝大伙儿来淘。后生说:“干脆你也打口机井算了。”说着,骑上摩托车进城做生意去了。
五爷无奈,背抄着手,三尺长的楠竹烟袋在背后一摆一摆的,像一条尾巴,逗得邻家的小花狗,一直追着他“汪汪汪”地咬。五爷用长烟管狠狠敲向小狗的嘴巴,一边骂道:“都不是东西!”叹息着回家去了。
井上只剩下五爷每天去打水,他摇辘的动作似乎有些力不从心。对着古碑古井,五爷有时候长久地站在井边,景象很是凄清。井水也因为几年没人淘了,先是打上些柴草,舀出,泼了;再后来,打上的水里竟漂浮着一些小虫。其时,涅水已瘦成一条细线儿,举步可涉。五爷哀叹着:“河干了,井水也变成死水了!”
五爷的儿子从外省回来,带回了一台钻井机,只半天功夫,就在自家院落里打了一口压水井。五爷企图阻拦,但终于没能拦住。气得将烟管在墙上磕得“嘣嘣”地响,云大伯劝道:“猫老不逼鼠哟。现在不似年轻时,逞得起刚强。”
五爷坐在井沿儿上,落落寡欢,只一袋接一袋地吸着旱烟,幽蓝的光一直闪到月亮升上来很高了。人们走过去,劝他回家吃饭,他扶着古碑不语,又似乎像在喃喃什么,好像要溶进去了。
张家后生盖楼房的时候,想把井台上的石碑揭去,铺在槛下,当踏脚石。五爷听说后,前去质问,并骂过半个村子。此后风雨不辍,死死地在井边守候了许多日。终于忧思成疾,不久就病倒了。临去时,嘴里仍念叨不已,“老井……,我们村庄……的命,我要淘井。”
百年的老井废了,五爷也带着无奈、遗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