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终于灭了，第一日连落下的三道惊雷将侯府中一块地砸得焦黑。

    那是妖物燃起的幽冥之火。王城的人都这么说。

第一章

    王城里有两大豪族，一姓王，一姓史。前者世袭一品侯爵，后者堪称富可敌国。

    王家这一代长子，名王彦，在一次春日踏青中救了乔装出游的史家独女史云。

    那王彦年方十八，生得俊秀，一双桃花眼瞬间就勾去了史家千金的心。

    四目相对，情愫悄生。

    史云归家后，日夜相思，不过七八日，整个人已憔悴不堪。

    其父史巡问及其随身丫鬟，方知原委。

    史家以商入仕，虽家财万贯，却因着轻商的政策，大把的银子流水般的花出去了，也只谋得一些小官职。

    史家一脉，女孩向来稀少。纵是难得有了一位小姐，也是两三岁时就夭折。正是因着这一缘故，史家向来难以与朝中显贵联姻。向来只有商贾之女嫁入官家为妻为妾，没有官家千金自轻身份嫁入商贾之家的道理。

    史云出生时，史府请遍了天下名医，搜罗尽了世间奇药，方才得以存活，一直长到十六岁，出落得亭亭玉立。

    这回，竟是天赐的机遇。史巡不禁喜上眉梢。

    精心准备了一番后，史巡亲自前往侯府拜会了王彦之父，王逸。

    两人一拍即合，王逸第二日便声势浩大地领着一队人马上门提亲。

    王家公子与史家千金婚期定在了秋天。整个暮春与夏季都将用来准备这场空前盛大的婚礼。

    整座王城，顿时好不热闹。

    酒楼坊间都流传着这样一句话：“王与史，结姻亲；此秋后，如满月。“

    此间意味，不言自明。

    而就在王彦英雄救美的同一天，我抓住了那只狡猾的狐狸。

  “狐妖，这回看你往哪儿跑。”就在本天师气势汹汹地赶到阵前后，那狐妖瞬时幻化成了一个烟视媚行的美人儿。修眉淡扫，眸如秋水，正含羞带怯地看着我。

    看到这惊奇的一幕，到嘴边的话顿时被销魂地噎了下去。

    那美人见我愣住了，更是频频暗送秋波，眉眼妩媚。

  “我一路追了你怎么久，你就没发觉，本天师乃是.........女子吗..........”本天师感觉自己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伤害。

  “啊，如此俊俏的天师竟是女子，可惜可惜。”那美人儿黛眉一蹙，更显风流之态。

  “咳，别妄图色诱本天师。我也警告你，别想着搞什么阴谋诡计，不然，别怪我手下无情。”我凶神恶煞地说完了这番话后，不禁握紧了双手，手心一片冷汗。

    毕竟我还只是个半吊子。要是这狐狸急了，我还真不知道斗不斗得过。

  “天师？据我所知，本朝天师都供职朝廷，你这流落山野的野道，也好意思称自己为天师？”狐妖冷笑一声。

  “妖物，你本应好好藏于山野中修炼，为何频频化形潜入王城，究竟有何意图！”

  “我一没谋财，二没害命，用得着你管。”她柳眉倒竖，满面怒容。

    我突然觉着，她说得，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咳，你也知道，那个若是与凡间男子交合的话........那男子会慢慢因精气衰竭而死，而且这也不利于你的修行........”说完，我满面通红地低下了头。

  “你.......你........”那狐妖半天也没说句整话，突然喊了一句“你转过来。”

    我慢吞吞地转过头，然后看到了一个唇红齿白，俊眉星目的少年，端的是风姿卓绝。

    饶是本天师从小跟着师傅四处游历，也算见过些世面，这回也愣了。

  “刚刚那是我二姐的模样，我没想到你是个女的。以前每次被臭道士抓住，这招最管用了，这回真是倒霉。”那少年一脸不耐烦地低声咒骂着，最后自暴自弃地往地上一坐，痞相十足。

    我刚刚说了什么？什么来着？

    哦，对了，我说“若是与凡间男子交合。”

    师傅，徒儿对不起你，第一次出来捉妖，连公母都没分清，真是丢尽了你的老脸。

    那狐妖仰头望着我说：“我只是下山去玩玩而已，野道士，你快放了我。”

  “本天师不是什么野道士。”我喝道。

  “穿成这样，不是野道士是什么？”那狐妖漫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而后一脸嫌弃地将视线投向远方。

  “那你就在这里呆着吧，我走了。”我面无表情地转身。

  “嗷！天师大人你别走，最好看的天师大人，你别走！

    那少年瞬间炸毛，从地上跳了起来，一脸的泫然欲泣。

  “若还是一开始那副模样，这表情还算是楚楚动人。”我三下五除二地解了阵法，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走。

  “原来你这野道士喜欢女的！”那少年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本天师不想与这种刚修出人形的小狐妖计较，强忍着怒气走了。

    今天真倒霉。

  “今天真倒霉，好不容易下山玩一趟，附在一个凡人身上碰上个英雄救美的烂俗桥段就算了，还碰到了这个不太正常的野道士。”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说道。

    我感觉头上的青筋跳了跳。

  “臭狐妖，下次别落我手上。”

第二章

    初秋，落叶满道，王城酒楼。

  “嗷！那姑娘明明是我救的，那臭不要脸的凡人竟然冒领了我的功劳。”

  “别炸毛，你一只狐狸，又不跟凡间女子结婚。”我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也是，不过就算要娶凡间女子为妻，我也会考虑娶你。”宁玉的目光在我身上缱绻地停留了一会儿。

  “要发春对着别的姑娘发去，别在这烦我。”我粗鲁地推开了他凑近的脑袋。

    宁玉，就是那只坑了我的狐妖，自那次下山后，被他的各位姐姐们管得愈发严了。 

    于是，他开始每天到我的竹屋来祸害我了。

    以我看了那么多话本传奇的经验积累，从古至今，最不能相信的妖怪就是狐狸精。狐狸精天生自带技能就是到处勾搭人，一勾一个准，那些被迷住的痴男怨女，最后都凄惨得很。

  “宁玉，跟你商量件事。”

  “干嘛。”

  “是这样的，我看上了那王家的公子，你可以去勾引那位史家千金吗，反正人  当初就是你救的。”我漫不经心地用筷子一下一下戳着一条肥美的红烧鱼。

  “噗..........”宁玉一脸震惊地看着我。

  “脏死了，这么大人了，酒都学不会好好喝。”我皱了皱眉，用袖子挡住了溅落的酒。

  “你........说真的？”

  “嗯，真的。那王彦长得甚是俊秀，我还未流落山野之时，也算与他有一段青梅竹马的时光。我对他，早就芳心暗许了。”说罢，我一脸娇羞地低下了头。

    这真是个高难度的表情，也不知道那小狐狸相信了没有。

    许久之后，他说了声“哦”。

    这个秋天，那场盛大的婚礼并没有如期而至。

    史家小姐与一男子私奔，王家颜面扫地，一时两家笑话般的联姻成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

  “史巡啊史巡，你女儿可真是厉害。”王逸气得脸色发青，“我家彦儿，才貌双全，竟如此入不了你们史家姑娘的眼吗。”

  “候爷请息怒，小的已全力追查小女踪迹，不日即可将她押来府中拜堂成亲。”史巡冷汗涔涔，大气也不敢出。

  “成亲？哼，做梦。王城之中，思慕我家彦儿的女子何其之多，不缺一个史云。再者，史兄家财万贯，令爱自然眼界不俗，看不上我们这侯爵之家也是情有可原。既如此，那我也不强求，退婚便是。”王逸一拂袖，大步流星地走入了内堂。

    史巡心里迭迭叫苦，得罪了权势滔天的王家，这可如何是好。

    而史云却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史巡仔细搜寻了大半个月，都快将整个王城都翻过来了，却遍寻不获。

    再说那本是风流才子的王彦，得知史云婚前私奔后，暴怒不已，再加上坊间流传的流言飞语，对他身体状况的种种恶意猜测，更令他心中窝火。于是，一时怒气攻心，三五日后汤药不进，一蹬腿，死了。

    王逸悲痛难抑，次日买通刑部，连安了数十个罪名在史巡身上，竟将史家判了个全家抄斩之刑。

    可怜那昔日风光无二的史家，临了尸骨都无人收。

第三章

  “你心上人死了，你不难过吗？”宁玉寒声问道。

  “嗯，我很难过。”

  “史云疯了。”

  “是........吗........”我握笔的手颤了颤，宣纸上顿时泅开好大一块墨迹。

  “那么多条人命，你会遭报应的。”宁玉几个闪身之后，就不见了。

  “我会给她报仇的。至于报应，等我成事之后，下十八层地狱都行。”我低低地笑道。

    王城自史家被抄斩之后，就呈现出一副山雨欲来般的平静，仿佛在酝酿着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御史大人，刑部副主司，武烈候，林相，恒王。

    昏暗的灯光下，我一笔一笔地将名单上的人划掉，然后将那张泛黄的纸张烧掉。

    明日，要开始变天了。

    史家灭族一月后，疯癫的史云一大早出现在候府门前，哭得撕心裂肺。

    站在她身旁的，是女扮男装的我。

    同时，早朝一开始，御史大人，刑部副主司，武烈候，林相就一齐极力弹劾一品侯爵王逸。说他为一己之私，勾结刑部主司草菅人命，致史府上下百余口人，都不明不白地做了无头冤魂。

    史家败落后，王逸还将史府财产全数没入侯府，供其挥霍。其所作所为，简直令人发指。可怜那孤女史云，现如今疯疯癫癫，在侯府门前哭得肝肠寸断。

    太子欲辩，那几位老臣当场激愤难抑，一下子又列出了王逸多年来仗势欺民的数条罪状，条条有理有据，称其罪无可恕。

    一直旁观的恒王十分为难地表了态，字字诚恳为其兄辩解，气得几位老臣当场嚷着要触柱。

    老皇面沉似水，一纸召令，命太子及恒王禁足两月，刑部副主司主审王逸。

    一切都按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除了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刑部差人来拿王逸时，候府却莫名其妙地烧了起来。那火焰幽蓝，温度极高，无人敢入。

    疯癫的史云突然安静了下来，神色也变得清明了。

  “他替你担了所有的罪，你可以安心了。”她一字一顿地对身旁的少女说道。

    我紧咬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来，全身都颤抖着。

  “现在，要下十八层地狱的是他了，哈哈哈哈。”史云又疯了起来，一把甩开了我的手，义无反顾地冲进了火海。

    围观的人纷纷要拉，史云的力气却变得出奇的大。在即将没入火海的一瞬，她转过头来，似乎是说了什么。

    红颜薄命，昙花一现。

    我失魂落魄地来到了师傅的坟前，满脑子都是史云那句绝望至极的话。

  “我是真的喜欢他啊，可为什么，为什么，他爱的是你。”

    是我吗？怎么可能是我？不可能是我啊？

  “师傅，徒儿给您报仇了。徒儿并没有亲自动手杀他，不算毁了当年的誓约。”我重重地跪了下来，感觉肩上似有千斤重担，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王逸当年依附东宫以党争害你性命，他死得应该。可是，史府百余人的性命，我是要还的。”

  “你就是那个天师？”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极冷的声音。

  “你是.......宁玉的姐姐。”

    那美人原是个冷美人，宁玉到底是只会化形，那清冷孤高的气质一分都学不来。

  “兜兜转转到头来，当初与史家解下的因果，竟应在了我弟弟身上。”她突然仰天笑了起来，接着又冷喝一声“既然我弟弟已挫骨扬灰，魂飞魄散，我族与史家因果今日断绝，望你好自为之。”

  “别走，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求求你。”我一下又一下地磕着头，鲜血淋漓却毫无感觉。

    万念俱灰，大抵说的就是这么个情境吧。

第四章

  “师傅师傅，我睡不着，你给我讲个故事吧。”小女孩眉眼弯弯地央求道。

  “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你且听着吧。师傅只希望你，以后不要错过了那个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抬起颤颤巍巍的双手摸了摸她的头顶。

  “哦。”小女孩似懂非懂地应道。

  “从前，王城里有个经商的史家，富甲一方。可是这个家族却世代遭受着一个诅咒。”

  “是什么诅咒啊？”

  “史家一脉只有男丁，没有女子，若侥幸生出一位小姐，也活不过三岁。”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诅咒呢？”

  “因为史家的一位祖先，所行不端。”我长叹一声：“当时他已与一家小姐有了婚约，却一直与另一位歌妓花前月下。与他有婚约的那位小姐被娶进门后，他便马上娶了那个歌妓做妾。两位夫人同时怀孕，那小姐因生下女儿而备受冷落，那歌妓却因一索得男而飞上枝头。最终，在歌妓的不断挑唆下，他休了他的发妻。那位可怜的小姐将女儿溺死后，就打算悬梁自尽。这时，恰好有一只狐妖经过，借了那小姐一滴精血，让其死后，怨气不散，世代诅咒史家。”

  “就是那个诅咒吗？那然后呢？”

  “然后诅咒果然应验，史家一直无女。直到百年前，当时的史家家主与一个丫鬟生下了一个女儿，名史玉。那女孩因是其母与家主私通所生，并未列入族谱，可那位史家家主却欢喜万分，视之如珠如宝。十四岁那年，史玉的父亲外出打猎，那日本是风和日丽，到了下午忽然雷雨大作。雷鸣渐息后，一行人准备回府，却在林中捉住了一只奄奄一息的白狐。史玉的父亲打算将白狐剥皮，做成狐裘，送与爱女。史玉却死活不依，将那白狐要了过来，悉心照料了一年之后，自觉大限将近，便将白狐放生了。”

  “那后来呢？”

  “百年后，那本就有几百年修为的狐狸修成了人形，到处打听史玉的转世，意图报恩。说来也巧，那时史家又诞下一位千金，名史云。那狐狸念及史玉当初的境况，心下不忍，偷偷渡了百年的修为给她。之后又顾及诅咒，十几年来对史云百般照顾。又十几年后，史玉的转世与史云都已长大成人。找到史玉的转世后，那狐狸费尽心思地设计了一场巧遇，可惜她并不知道。转世后的史玉一心复仇，丝毫未察觉到那狐狸的一片真心。她利用史云和狐狸杀了她的仇人，自己手上却不沾一点血，真真是卑劣至极。”我一下子咳嗽了起来，咳得涕泪纵横。

  “师傅你别激动，玉儿给你捶捶背。”小姑娘立刻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不妨事。那史玉为了报仇害了百来条无辜性命，可最后那狐狸却替她担了所有罪责。三道天雷打得他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那只狐狸，再也见不到了吗？”玉儿低垂着眉目，声音里忽然透着一股悲意。

  “是的，再也不会有第二只那样的狐狸了，再也见不到了。”我喃喃道。

  “那史玉姑娘的转世还活着吗？”

  “罪孽深重之人死了岂不是解脱？”我笑了笑，“玉儿，睡吧。”

    一阵风吹来，熄灭了摇摇欲坠的灯火。可是故人来？绝非故人来。

    浮沉五十载，魂魄未入梦。丹心剖于我，如风来去骤。

  “啊，如此俊俏的天师竟是女子，可惜可惜。”

  “我一没谋财，二没害命，用得着你管。”

  “也是，不过就算要娶凡间女子为妻，我也会考虑娶你。”

  “那么多条人命，你会遭报应的。”

    是的，我的报应就是一生煎熬。

    我不会寻死，我要活着，尽我所能地活着。

    宁玉，这是我，应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