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脊背似的山梁,抵挡着来自沟谷荒野的风,望见村庄之前,目光得预先接受一棵树的抚摸。这是一棵树冠很大的树,它从早到晚举着五六个鸟窝,摇动日月。天气晴好的晚上,它头顶的星斗像萤火虫在比武,每到夜晚,十里八乡的鸟便聚拢在这里谈天说地。经受风雨与人言双重侵蚀的树皮,又老又重,但它从不肯剥一块下来,因为那里藏着岁月与人类的双重秘密。它习惯了在这里迎来送往,正如人们习惯了它的飘摇与沉默。它是外乡人不期而至的樾荫,纷纷的秋意与落落繁花。这就是我在一个闲散的春日里,虚构的村庄,与树。
我的虚构来自记忆和梦想的拼凑与迎合。我希望遇见这样一棵树,好让心意与目光安定下来。然而,生长着这样一棵树的村庄,不是树死了,就是村庄死了。在没有遇见这样一棵树之前,我路过的三个以树命名的村庄,像是过期的安眠药,给一个常常醒在半夜的梦游者以精神抚慰。
松树湾,大柳树,桑树娅,是三个拴在树上的村庄。在不同的路上走走停停,总感觉这三个村庄像是谁手里的铃铛,像是提醒着什么,可到底想提醒什么呢?
松树湾,曾经与我的关系最为密切,它是我年少离家与归来时,途经的车站依傍的村庄。松树湾的村民坐落在洋槐树、柳树掩映的半山上,并没有松树,但我相信一定有过。我每次只是站在它的对面眺望,并未真正走进去,然而它就像一个亲人,把我一次次送出去,又一次次迎回来。过去,它是城市的入口与乡村的出口,如今,掉过来似乎更为妥帖。
大柳树,是去麦积山经过的一个地名,村里有一棵柳树格外显眼。我记住它,就是因为它的名字。按理它应该有自己的身份牌,好多次路过,怎么没记起去看看,最近拓宽马路,它是不是还长在老地方,记忆有些似是而非。如果它真的被移走或砍倒了,这段文字算是一次缅怀吧。一棵树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生长,与之相依相生的村庄,就有点来路不明了。
桑树娅,在我的家乡,它在地图上的坐标是否明晰,我不确定。有一年白家河穿越路过之后,它便成了白日梦的发源地,隔三差五记忆的磁条会倒回去,更新一番。和松树湾一样,估计也没桑树,至少现在没有了,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世上的许多村庄有过许多的树,也没几个村庄认领一棵树,作为自己的姓名。
我长大的村庄叫“高家磨”,三个字拆开打散,也能揪出两个“木”字。村子由东到西都是磨房,这些磨房都有姓名,于是村庄就随了磨房其中的一个姓。后来水磨让位于电磨,磨房成了废墟,村子就徒有虚名了。那时候如果来个有识之士,给村子指一棵树为名,既是树的荣幸,也是村庄的福分。
可是,树和村庄都没等到这么一个人,却等来了另一场命运。
大概四年前,村里几个青壮年男子相继死于非命,悲苦中,有一种说法像是长了腿,迅速在村里扩散。说,村里的树太多了,把整个村庄罩的太严实,影响“山神爷”照看,所以才生祸端。不知“山神爷”是不是来自大漠,习惯了一览无余,目光没办法在树缝里穿梭。总之,房前屋后的树一棵不留,必须砍光。
谁说不多呢,整个村庄是由榆树、香椿树、泡桐树、柳树、槐树、苹果树、梨树、核桃树等连起来的,谁家房院不是坐落在树中间,可是,之前带来花果阴凉的树,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会死在自己的阴影里。
几天之内,村里的树纷纷躺倒在电锯下,顿时整个村庄豁然开朗。
不要说鸟,以前盘盘绕绕,枝枝叉叉游荡够了才升空的炊烟,仿佛成了孤魂野鬼,无枝可依。
后来,乡里拨款硬化村里的土路,这事搞得顺风顺水。有人说,如果路两边的树不砍,都是“挡遭”(阻碍的意思),砍掉了,油路时不用弯来拐去,顺当得很。
树没了,有些记忆就跑出来,比如儿时月亮底下靠着一棵树,听村里老人讲行善积德、善恶有时的“古经”;比如,大人小孩端碗面或什么都不端,围坐在树底下,从树梢漫不经心掉落的水珠,溅起的清凉;再比如,相信喜鹊说出的幸福,把春天找出来,把染尽秋霜的枝头交给诗人抒情,都离不开树呀。
树没了,整个村庄像收割完庄稼的荒地,阳光雨露洒下来近乎某种讽刺,秃头秃脑的村庄躲闪着,像一句越追越远的谎言。
那些树,是联结村庄的脐带,一经割断,记忆便营养不良。顿时觉得,树一倒,儿时的记忆库也坍塌了。
巴望着,能认养一棵树,一棵父亲般的树,他的左肩挑起慈爱,右肩撑起阴凉,我和他众多的小树,一起在他的护佑下开枝散叶。
春天来了,我在村庄之外,想念一棵树,一棵或许并不存在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