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他爹是个剃头匠。
村里的人都说方寸他爹头上功夫了得,剃个小圆头落个苍蝇上面都能劈了叉,剃个小平头顶个铜盆上面都洒不下来一滴水。
方寸的头从他下生以来就是他爹给他剃的,永远都是端端正正的小平头。
方寸他爹没念过书,不认得字,所以方寸打生下来能爬开始就被他爹逼着认字。他爹说有文化的人不吃亏,自己不识字,就花钱请识字的人来教。《三字经》、《百家姓》,还要请来村里的书记教方寸念ABC。
方寸也够争气,写啊读啊,等到了上学的年纪,还真识下了一箩筐的字。村里的人都说方寸长大了有出息,认得字,能当官。方寸他爹高兴,村里的人也恭维。方寸他爹在堂屋给人剃头,方寸就搬着小板凳坐在旁边读书,剃头的人就问,说小方寸啊,认得这么多字,长大了要干嘛呀?
小方寸咬着笔头,“长大了教人认字。”
方寸他爹咧着嘴,剃头的人也啧啧称赞。他爹心里美,接着问他:“为什么要教人家认字呀?”
小方寸回答的毫不犹豫:“能顿顿吃上白馍,还能吃上炖肉。”
原来方寸小的时候请人家教他认字,他爹顿顿都得蒸两个白馍,然后剥个白菜心炖上二两肉,老师在炕上吃肉,小方寸一家子蹲在外屋啃苞米饼子。
剃头的人不说话,方寸他爹手里的剪子“咔咔”地响。
方寸在学校里成绩不高不低,跟他班搭班的书记他儿子都当了班长,过年捧个金灿灿的“三好学生”回来,给书记美的调了浆糊高高的糊在了屋门的墙上。方寸心态好,五十八大分的卷子搓吧搓吧捅进书包里,回了家又掏出来让他爹签字。他爹问他咋没得个奖状回来,方寸就说他不稀罕要才给了书记儿子,他爹也相信,拿着成绩单去叫人家教他写名。
等方寸他爹铁青着脸回来,方寸还蹲在灶口看小鸡啄米粒。方寸他爹一只脚一进房门,另一只脚紧接着就蹬在方寸后腰上。方寸好赛个蛤蟆,“呜”的一声趴过去,脑袋就插进灶口里,灶口有火,燎的方寸吱哇乱叫。方寸他娘听见动静忙跑过来,看见小儿子跪在地上抹眼泪,脸上黑一道红一道,眉毛也剩了半截,漂漂亮亮的小平头上面烧出三两个窟窿,露着青白的头皮。
方寸他娘忙跑过去把方寸搂怀里,回头瞪着眼睛向他爹示威。
“这个兔崽子,不好好学习哄他爹耍,”方寸他爹伸着指头在面前晃,好像那是一根杵子要戳破他娘俩的头,“老子兴冲冲地跑上书记家里要人家教我签字,人家看了一眼就朝我乐!”
方寸还跪在那儿抹眼泪,他娘心疼地抚着他头顶上挂上去的草木灰。
“不及格!”他爹喷着吐沫,眼睛瞪得好赛个发面馒头大,“老子的面皮哟!”方寸他爹摊开蒲扇样大的手掌,朝自己脸上“啪啪”地拍。
“那我要那么多分有啥用嘛!”方寸还不服气,一把推开他老娘,梗着脖子冲他爹嚷:“你要几分我给你写好了!”
“放你娘的屁!”他爹也吼。
再转过年来,方寸顶着个青白的小光头回到了学校。不知方寸是不是真下了工夫,往后回家,再也没拿出个成绩单来让他爹在上面丢人现眼,他爹问,就报出一个高高的分数,再问,就嘿嘿地笑。
后来方寸升到了县里的初中,在学校里住了宿,每个星期能回家两天。
上了初中以后方寸就再也不让他爹碰他的头,方寸是嫌他爹土,每次都是问他娘要了钱,上县城里去理发。方寸开始在脑门前面留起长长的头发,遮住半张脸,走起路来一甩一甩,有人跟他说话就伸手油手来捋一捋,露出另一只长时间都不见光的眼睛。
方寸一天要洗两遍头,洗完了就拿个扇子坐门口“咔咔”地扇。他爹说方寸长大了,娃娃燕也跟着长大,还得扇着风让它飞。方寸不爱搭理他爹,就说这是时髦。
方寸他爹也不爱搭理方寸,就从裤衩上缝的小兜里掏钱出来。方寸说上初中了学习任务比较重,每次回来都要钱买学习资料。方寸不敢问他爹要,就去找他娘,让他娘找爹要。方寸他爹就掏钱,只要方寸说是学习,掏多少方寸他爹都不含糊。
然后就一直到了中考。方寸吃饭的时候就跟他爹妈讲,他不要去考高中了,学校里有人来招生,他报考了市里的技术学校,学美容美发。那天晚上他爹摔了碗,他娘坐在地上抹了一宿的眼泪,方寸掀翻了桌子顶着黑天跑了出去。
方寸他爹抽了一宿的旱烟,熏得眼珠子通红,天刚一蒙蒙亮,就搭了村里杀猪匠的车上了县城。等方寸他爹黑天回来以后,方寸也回了家,见了他爹依旧一句话不说,权当没看见。方寸他爹捏着拳头站在堂屋门口,身体跟着哆嗦了好半晌,然后叹口气,垂下了手。
“小子,你去吧。”方寸他爹进了屋,手一摸炕靠上了炕头,“你老师也说了,你不是那块料。”方寸他爹哆嗦着掏出旱烟袋来,又哆嗦着卷烟。方寸听见他爹松口,眼睛一亮,忙又凑上去划着火柴替他爹点烟。
“我早就说嘛爹,上学没用!”方寸也爬上炕头搂着他爹的肩膀,“大家都长头,都要理发,将来美容美发可是个大生意,铁饭碗!”
他爹没说话,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粗壮的烟柱。窗外天色黑定,有一只狗呜呜地叫,引得全村的狗也跟着狂吠不止。
窗楣上“扑啦啦”地飞走黑色的蝙蝠。
方寸他爹抽着烟看着埋头大口吃饭的儿子,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懵然。方寸他爹没说自己怎么在县城下车,怎么摸索着走到方寸的学校,蹲在大门口晒了多久的太阳,挨到学校放学,打听着见到了方寸的老师。方寸他爹也没说老师跟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方寸也没问。
后来方寸回家的频率变成了半年一次,又变成了一年一次。方寸每次回家都头顶着五颜六色的头发,腰上挂着叮叮当当的铁链子。村里的人都说方寸他爹,剃了一辈子好头,怎么不给方寸整理一下头发。方寸他爹现在老眼昏花,早很多年前就收起了剃头刀。方寸他爹盘着腿坐在田埂上抽烟,胳膊里挽着一柄生锈的老锄头,眯着眼冲那些人淡淡的讲:“这是时髦。”
人家笑,方寸他爹也笑。脸上的皱纹像开裂的坡地一样向着四面八方蔓延。
方寸依旧不时地打电话问他爹要钱。方寸他娘在方寸技校毕业那年就得了脑溢血匆匆离世,所以方寸只能给他爹打电话要钱。今天要给理发店购进新设备,明天又要入股准备开一个美容院。
方寸他爹也不问,撂了电话就佝偻着腰走到镇上唯一的邮局里给方寸打钱。
方寸给他爹打电话的时候隔着电话都能听出来他在对面笑得嘴角上扬,胸脯一拍一拍得跟他爹保证,理发店马上扩建成美容院,到时候就让他爹扔了锄头,给接到城里来享福。他爹笑,也不说话,眼角皱在一起向下耷拉。
方寸他爹依旧一年见到一次方寸,头发依旧是五颜六色的,胳膊上胸脯上也是五颜六色的。方寸他爹说他那五颜六色的儿子看起来张牙舞爪。
村里新开了一家理发店,是书记他老婆开的。书记的儿子在大城市里买了房子,书记两口子在大城市里住不惯,说大城市里的房子街道长得一摸一样,看着就不舒服,于是书记儿子就在村里买了块地,建了个发廊,雇了个理发师,还有两个洗头小妹。
发廊开业那天礼花鞭炮放了足足十几挂,发廊门口都铺满了厚厚的一层鞭炮纸。新装修的发廊相当气派,价格也真便宜,可是村里的人都说那个城里来的理发师没有方寸他爹的手艺好。
开业那天方寸他爹也去看,书记拉着扯着非给方寸他爹兜里塞了两把糖。方寸他爹潮红着脸,大家都笑,他也跟着笑。等着开业结束之后大家往回走,方寸他爹也往回走。方寸他爹依旧佝偻着腰。刚刚走出门口不远,先前没燃完的哑炮“嗖”地一声炸开,在半空中冒着青黄的烟。
远远的,方寸他爹也“噗”的一声躺到了地上。
大家都没有注意,方寸他爹也再就没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