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棯记趣

岗棯花。    雁韧  摄

阳春三月说岗棯,为时尚早。它的成熟期在农历六、七月间,也就是盛夏时节。那时候满山遍野的熟岗棯,任你摘,任你吃。现在想它,无异于望梅止渴,只能流口水。

我今天到孔圣山,看见岗棯的花正盛,有的已开得十分灿烂,有的还是花骨朵儿,欲开未开,倒也可爱。

“睹物思人”这个词,在文学作品中,可说是已经用得很滥,再无新鲜感可言。然而人偏偏又这么奇怪,平时看见某物,瞬间就想起某人,倒也是常有的事,见怪不怪。

这不?我在孔圣山上看见了这一丛丛的岗棯,就想起了许多遥远岁月中的人和事,不禁心血来潮,吃了一个带来的柑子,在既不饥,也不渴的状态下,又坐在孔圣山西侧的一个湖边,在隔湖相望的一个建筑工地传来装模板的噪音中,又开始写今天的第二篇文章。

我大约六岁的时候,因为家道中落,母亲不得不忍痛叫阿黎奶带我到化州竹子山村,给一户姓钟的人家牧牛,搏个一宿三餐,不至于做个“少年亡”,半途夭折。

这阿黎奶,是讲雷州话的,也就是黎话。而我们的祖宗,由福建莆田迁移至粤北的翁源县瓦子巷,再迁徙至古罗州辖区的九洲江畔发展,讲的是客家“涯”话,所以村民都叫她阿黎奶。我少年懵懂,自然不知道阿黎奶贵庚若何,但凡“奶奶”级的人物,定当上了年纪。

多年后,当我读书明理之时,曾查阅过地方史志。据载,我们的一个先辈,曾在上世纪的1925年间,当过县长,曾带人配合当时的掌权者,到雷南一带活动过,带了若干个当地的村姑回来,配给村中的单身汉。

毫无疑问,这阿黎奶即其中之一。我那时候还隐身在祖先的基因里,自然无法知道阿黎奶更多的故事。

“救人一命,胜过七级浮屠”,我现在只能说,阿黎奶是一个善良的妇人,当时肯帮我们母子。

孔圣山上的石刻。无论男女,能救人于水火者,都可谓之君子。 雁韧 摄


我在钟家,待了大约一年多的时间。老板夫妇,当时尚年轻,未曾生育,嘱我称他们为晚叔,晚婶。他们则叫我阿吴三。

这夫妇俩,也是善良忠厚之人,视我如同己出,痛爱有加,从不责骂。我和他们同吃同住,晚婶还为我做些用蓝淀染过的黄麻布衣裳,当时的乡村生活,也只能是那种水平。

毎逢族中做社,他们必叫我代为参加,好让我吃上一餐肉汤煮的社粥。当然,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那社肉是要带回家,与家人共享的,自然也有我一份。

竹子山村,是两广交界处的山区。那时候村子很小,不过几户人家,人口甚少。或许他们还是同一祖宗的族人。

我记得很清楚,那地方是丘陵地带,也有较高的岭头。山里尽是些栗子树,那树笔直,一根根竖在那儿,树最大的也不过碗口粗,都是些原生林。那栗子小小的,也就如小指节般大小,不仅壳硬,其果肉也硬,只是吃起来很香。

原生林里,间杂中有野龙眼,野荔枝,野香蕉,野杨桃,黄皮果,山竹,番石榴等种种野生果类,岗棯尤其多,可说与某些地方的杜鹃花、板栗、葡萄、苹果之类相媲美。

更奇特的是,丘陵地带生长着密密麻麻的芒萁,毎逢雨天,就会长出一种红蘑菇,香气四溢,远远就能闻到一股股沁人心脾的馨香。可惜那时候山区闭塞,交通不便,人的眼界有限,更想不到将它加工晒干,运往外面卖。除了采来吃之外,许多都烂在丛芒里。唯那年铁道兵修黎湛铁路,才销售一些。

树林子大了,鸟雀自然特别多。百鸟和鸣,正是那地方的境界。清明前后,鹧鸪唤伴,更是热闹。成年后,我读稼轩词,对“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印象就特别深刻。

说起来好笑,也特别惭愧和内疚。有一次,我和村中一妇人在岭上牧牛,行走间,草丛里“哺”地飞起一只鹧鸪。妇人有经验,她就掀开草看,竟有几只鹧鸪蛋在鹧鸪巢里,放手去摸,感觉还是热的。

妇人说:“阿吴三,这是一只孵巢的鹧鸪,它不会飞远,更舍不得它辛辛苦苦生下来的蛋。等会我们离开了,它就会飞回来。太阳很猛,中午晒到它眼花,我就拿鸡罩来罩住它,捉了拿去大平圩卖,得了钱我买个糖胶给你吃。”她一边说,一边就拉了拉鹧鸪巢上的草,做了记号。

我从小就是个“多嘴婆”,还爱哭,我大哥二哥便给我起了个外号“长哦婆”。这样的事,我怎么忍得住啊?中午赶牛回村,拉到树下缚好,一进门,我就告诉了晚叔晚婶。

晚叔二话不说,拿起鸡罩,拉着我的手就出了门。他要我在前面带路,先就将鹧鸪连它的蛋,一起带了回来,自然都成了我们仨的腹中之物。

待那妇人中午喂过猪,吃过粥,拿鸡罩去罩鹧鸪时,连鹧鸪蛋都没有一只,自然知道这是阿吴三做的好事。

她气呼呼的回来,刚放下鸡罩,就来晚叔家的门口,走过来,走过去,反反复复只扔过来几句话:“有油炒无咧?有油炒无咧?无有油炒,就喊阿吴三到我家里拿!”吓得我几天都不敢跟她一起去放牛,只好自己牵牛去田垌吃草,都不知少吃几多棯子。

可正是这个山村妇人,后来反而救了我。

那时候,山区种地,靠的是土杂肥。凡牧牛的人,必定挑一担粪箕,放一把柴刀在粪箕里。一头牛屎一头柴,并不只是山歌唱的,而是必须挑回家。

有一次,我砍柴一不小心,用力过猛,过偏,一刀削在右膝盖骨上,许久都没有流血,只见一指宽的雪白骨头,好一会才沁出血来。

我正哎哟连连,恰好就被那妇人看到,她不声不响,摘了一把嫩棯叶,扔进嘴里嚼烂,给我敷好伤口,又撕下巴掌大的一块野香蕉叶贴住,再剝了软藤皮,给我绑住。

说来也怪,那天晚上稍有点痛之外,翌日竟不再痛,没上三天,伤口就愈合了。

后来呢,我年轻的时候在知青场,也用同样的方法,为一个被镰刀割伤脚的女知青,敷过伤口。

睹物思人,我对那山村善良的妇人,真是心里有愧,深感内疚。对晚叔晚婶,也深深地杯想到如今……

        2020年4月26日,下午,写于孔圣山

岗捻花    雁韧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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