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一场寒流袭过,西州忽然迎来了一年中最干燥和萧瑟的季节。
我在客栈闲住了三五日,实在倦得不行。数次拜访闻荻府,事情都毫无进展,城中门户紧闭,店铺只在午后营业,整个墨国就像一头困怠的巨熊,悄然进入了冬眠期。
窗外寒风吹过,我不由得怀念起南州的温暖日子。不知道胡掌柜有没有从东州回来,白苏又洗劫了几个地下赌坊,红拂会不会在院子里待得乏味,央佳是否想念雀国的生活。
人一闲下来,就开始想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心思跟着飘起来,摇摇晃晃没个定着。
一个难得的暖阳午后,我独自烤着火炉,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冬天的王宫同样萧索,我和出云、水鸢时常挤在一起,围着火炉取暖。不能去院子里,可以玩的东西就少了很多,我们便从宫女那里,学来了一些有趣的小玩意。
出云最喜欢猜手指的游戏:一人将五根指头用手包住,只露出指尖的圆头,叫对方猜特定的一根手指头。
猜中或猜错都没有什么惩罚,如今想想,其实是很无聊的游戏,但当时我和他都玩得很入迷,水鸢在一旁看着,嘲笑我们幼稚,出云便向她做鬼脸:“你想玩还不带你玩哩。”
水鸢一听来了小脾气,“神气什么,谁要跟你玩了。”
嘴上这么说,但是看见我们时而惊喜,时而懊恼,时而赖皮不算,时而前仰后翻,水鸢还是忍不住动了心。
趁着出云去茅房的工夫,水鸢悄悄扯了扯我的衣袖,教我陪她玩一次。
“好啊,”我痛快地应下了,“你先猜?”
说着,我将五根指头打乱了顺序,用手掌结实地包住,伸到水鸢面前,“猜猜哪根是无名指。”
水鸢凑近了些,仔细看了一会,“这个。”
“哪个?”我示意她用手指出来,她却有些犹豫,“就是这个。”
我便撤去手掌,伸开五指,“猜错啦,这个是食指。”
“不对,你换了手指!”“我没换啊。”“我明明看见你换了。”“嘿嘿,谁叫你不按住我的手指,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啦。”“你赖皮!”“哈哈哈。”
水鸢猜完,轮到我来猜。她侧过身子,倒腾了好半天,迟迟没有把手指头亮出来,我忍不住催促道:“不用藏这么久啦。”
“马上就好了。”水鸢自己先端详了一会,感觉没问题之后,方才伸到了我面前。“猜猜哪个是食指?”
她的手指头粗细相近,实话说很难猜中,我随便蒙了一个,用食指按住她的指头,“就这个,不许换。”
见水鸢迟迟不松手,我便催道,“别发呆啦,让我看看对不对。”
水鸢缓缓将其他指头撤去,正好留下我和她的食指碰在一起。
“猜对了!”我开心地喊出声来,她却沉默着不说话。
“不好玩吗?”
“没有。”水鸢连忙摇头,“挺好玩的!”
我们又轮着玩了好几次,正在兴头上的时候,出云回来了,当头便问道:“你不是不玩么?”
水鸢一听,脸色刷得变红,连忙将手一抽,赌气地转过身去。出云嘻嘻笑道:“十指连心,被我看见咯!”
听到这话,水鸢的面色更红了,我便拍了一下出云的手心,“此食指非彼十指,你怎么听课的。”
出云不服气,“你又不是先生,凭什么教训我。”
“谁有学问谁就是先生啊。”“切,你又没比我好到哪里去。”“哈哈哈。”
我们正笑着,水鸢忽然叫了起来。原来她刚刚收手的时候,没注意手肘碰到了火炉壁上,就这么一小会就被烫伤了。
我连忙起身去找宫女拿药,出云则没好气地训道:“怎么这么迟钝,烫着了才反应过来。”
一晃近十年过去,我从回忆中缓缓醒来,看着眼前的火炉,竟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不知道出云和水鸢这会在做什么——想到此处,我心思一动,忍不住想去王宫看一看。
客栈就有马车,我丢给车夫几十文铜钱,朝王宫的方向飞驰而去。
下了马车,我绕到围墙一角,从狗洞子钻了进去。出云的寝宫就在不远,我瞧左右无人,便一溜烟窜了过去。
他正在屋子里烤火。桌前摊着一本书卷,一只手翻书,一只手往嘴里送着糕点。我敲了敲窗户,露出半个脑袋,他发现是我,连忙屏退左右,叫我进去。
“你怎么来了!”“客栈冷死人了,我想找个地方烤火。”“那正好!”
我被他拉到桌边坐下,余光扫过桌上的书卷,发现那是一本图册,两个春光乍泄的女子赫然跃入眼中。
我啧了啧嘴,揶揄道:“我还以为你在用功读书,没想到——”
他连忙用手捂住,“这,这也是学习的一种!”
“哈哈哈,也让我学习学习。”
“走走,”他一边一挥,一边将书收了起来,“你天天在城里逍遥,这些早就见惯了。”
“宫中就见不着这些吗?”“你说书还是?”“当然是——嘿嘿,你小子也学狡猾了,我就不说。”
出云撇了撇嘴,叹息道:“两样都没有,宫里生活很乏味的。”
我问他书是哪里来的,他说是友人相赠,我再追问,他却不肯说了。
我见他可怜兮兮,便调侃道:“不如我带你偷偷溜出去,到青楼见识一番。”
“此话当真?”出云信以为真,差点站起来。
“没戏没戏,”我忙不迭摆手,“被人发现了,我可是要掉脑袋的。”
“有我在,谁敢砍你脑袋?”“你这么厉害,自己出去不就好了。”
出云一下子不吭声了。半晌后,长长地哀叹一声,“你还带阿姐溜出去过一次,唯独不肯带我,太可恨了。”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啦……”我笑着笑着,忽然怔住了,“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不光我知道,父王也知道啊。他发了很大的脾气,说要砍你的脑袋。阿姐因为这件事,吓得几天没敢出门。”
我万没想到,那个口上说着“小孩子顽皮”,教养父不要生气的先王,竟然在背后是这般模样。
“你阿姐呢,我们去找她叙叙旧?”“你想去就去,我不去。”“为什么?”“不为什么。”“那我也不带你出宫逛窑子了。”
“哎——等等。”出云一脸委屈地拉住我,“我去还不行吗。”
水鸢的寝宫并不远,出云不知从哪找来一套下仆的衣服穿上,立在门口左顾右盼,确认没人之后,挥手叫我快步跟上。
我们像做贼一样,缩着手脚一路疾行,来到水鸢的寝宫外。我问他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他说阵势大了,去了保准挨一顿骂。
“最近阿姐逮住机会就训我,莫名其妙的。”“是不是你哪里招惹她了?”“我看她是朝上受了气,没处发泄哩。”
我还想问,却见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前面有侧门,我们偷偷溜进去。”
我跟着他来到一扇小门前,不知为何,心里忽然咯噔一跳,伸手想拦他,没料到他动作更快,“真好运,门没有锁。”
他像只老鼠一样钻了进去,又招手叫我跟上,我有些迟疑,“我感觉有些不妙。还是从正门进吧。”
“有我在,怕什么。”他将我一把拉了进去。
屋里光线有些暗,弥散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出云比我更熟悉房间的格局,带着我绕来绕去,躲进了一处狭小的角落。
“阿姐在睡觉呢。”他指了指远处的床幔,透过薄薄的帘子,我隐约看见一个人躺在床上。“我们去吓吓她。”
出云站起身,却被我拉住了,“你又不怕挨训了?”
“噢,对。”他一拍脑袋,缩了回来,“要是问我从哪里进来,可不好回答。”
待了一会,我愈发觉得忐忑,便叫他原路返回,他轻叹一口气,“好不容易来一趟,真没劲。”
“走吧走吧。”我催他起身,这时,远处却传来清脆的敲门声。
“咚咚咚。”很有规律的三下,床上的人翻了一个身,似乎被吵醒了。
“快走!”我低声催促出云,他却使劲摇头,不知道在期待着什么。
“咚咚咚。”又敲了三下,床上的人支着身子坐起来,慵懒说道,“进来。”
门被推开一条细缝,一个人影闪身而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床头,声音里掩不住欣喜和迫切,“长公主,终于见到您了!”
床上人轻笑着抚了抚他的脸颊,“瞧你猴急的。”
“入宫一次,简直比登天还难。”他一边说,一边开始宽衣解带,很快就脱了个干净,将床上人一把搂进怀里,“想死我了!”
床上人娇吟一声,却将男子反身压在身下,按住了他的双手。
“啊——快蹂躏我!”“哼,如你所愿。”
事情走到这一步,不过几口茶的工夫,我再催出云离开,他却像尊石像一样,定在原处一动不能动。
床上人不知从哪摸出一柄亮晃晃的匕首,在男子的身上缓缓游走,浑似玩弄一只小动物。少顷,匕首微微一顿,在男子臂膀处扎下,染上一缕鲜红的血液。
床上人俯身将嘴唇贴了上去,男子便发出喜悦的呻吟,下身左右扭动着,像一条搁浅的鱼。
如是反复数次,男子的欢吟越来越剧烈,床上人也发出满足的谑笑,脱去了身上的衣服。
我使劲晃了晃出云的身子,他总算清醒过来,惊恐地盯了我一会,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跃而起,没想到一头碰在柜子上,撞出沉闷的响声。
“谁?”
床上人机警地竖起耳朵,整个房间顿时安静下来。柜子的余音渐渐消去,上面的花瓶却像喝醉酒一样摇摇晃晃,坠落在地上。
“砰!”脆响传遍了整间屋子。
出云面色铁青地回过头,额头密密麻麻全是汗水,我将他拉回角落,示意他噤声勿动。
床上人挪开身子,男子便一跃而起,接过染血的匕首,连衣服也顾不上穿,就向花瓶的方向挪过来。
男子动作很小心,似乎料定柜子后面有人,我不动声色地蹲下身子,当他露出一只脚的时候,忽地猛窜而起,将他扑倒在地上。
男子的力气出奇的大,反身将我压在身下,举起匕首要刺,我一手扣住他的手腕,一手架住他的手臂,膝盖顶着他的下巴。他半身使不出力,气得眼睛里要喷出火来。
这个时候,床上人缓缓走了过来,我和她四目相对,看到的世界却截然相反。
“替我结果了他。”
她冷声丢下这么一句话,便转身离去了。
男子吃力地从嘴里迸出“领命”两个字,却不料手臂“咔嚓”一响,扭成了诡异的形状,他还来不及哀号,便被我夺去匕首,眨眼没了呼吸。
片刻后,我拎着他的脑袋来到床前,连同匕首一齐丢到了水鸢的脚边,她的面色毫无波动,缓缓抬起视线,嗤笑道:“可惜。还想看你狼狈的样子。”
“这个要怎么办。”“你走吧。我教人来处理。”
说着,她捡起衣裳,盖住了地上的血迹。
看见她光洁的双臂,我忽然间怔住了,脑袋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念头,转瞬却又消失不见。
她见我不动,嘴角浮起一抹魅惑的笑容,“你也想试一试?”
我扭过头,轻声一叹:“奉陪不了。”
说完,我慢步回到出云躲藏的地方,却找不见他的人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