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时光书: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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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遗落在哪段时光里?

二〇一四年初秋的某截时间里,嘎玛丹增站在加达村村口,望向波涛滚滚,水色浑浊的澜沧江,以发乎内心的低沉的声音,询问。没有人回应他,山谷静穆,树木沉寂,只有江上的风呼呼作响,只有空中的孤雁呜呜鸣叫。

孤独,才是生命的真相,而嘎玛丹增就是一个孤独的行者。多年来,他的行走一直有神的牵引,那个在远方对着他呐喊的神,引领他与这个世界分开修行。

在《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的一次访谈中,我读到他关于“行走”的定义:

行走就是缅怀和回归,回归天地自然,回到人性深处。只想一个人沿着来时的路,原路返回精神家园。

这与我内心的所想如出一辙。他的行迹遍布青藏高原、贡嘎雪山、澜沧江、甘南、湄公河、吴哥窟……或者去到更远的远方,所到之处,皆能遇见世界上最明媚的阳光,干净的空气、善良的人们——这些都是最美好的东西,它们只存活在从前的某截时光里。

数年后,我读到他的散文《最后的从前》,心被开篇的一段句子狠狠击中:从前死了,剩下几截,像是离奇的往事,躲在西藏内部活着。离开从前很久以后,我所有的心思都在想着如何回去……

一种莫名的疼痛从胸腔涌动遍及全身。读完全文,我开始想象那截时间里的影像,想象他在加达村村口的核桃树下所遇见的那个叫做“降央平措”的少年,想象高山上那些自由自在的羊群,想象他所遇见的村庄,以及一连串的声音,色彩,味道。

他心心念念想要找回的从前,在日月的往复中萎谢,时间侵蚀了往昔的容颜,风沙掩埋了曾经的光华。从前渐渐荒芜,最后只剩下几截——这些年,始终以隐匿的方式,活在西藏的深处。

嘎玛丹增和降央平措的相遇,是现在的他和从前的自己阔别数十年后的重逢。彼此都能在对方的眼神里发现丢失的从前。少年长着古褐色的脸,一口洁白的牙齿,笑起来很好看。少年成了他途中的向导,陪伴他一起步入芒康县盐井镇的古盐田、曲孜卡,品尝了盐井镇的美食“家家面”,等到夜色沉降时,他们安歇客栈的大床上,枕着澜沧江的涛声入眠。

他来到加达村,面对一个村庄、一个孩子的疑问,却无法给出翔实的答案。许多原本熟悉的声音,色彩,味道都变得陌生,许多原来可以说清楚的事,在加达村的孩子面前却无法说明白——这些,都让他忧伤不已。然而,对于亲眼所见的加达村,他又感觉无比惊喜——

村庄里的物象都是原始的,散发着生命的活力:

飘扬的经幡、旋转的经筒。涂满黄泥的老墙。铺满麦草、走几步就能撞见马屎牛粪的小径。从高山上倾泻而下的溪流。一年年疯长的青稞草。一声声划过天空的云雀声,还有挺立在房前屋后的白杨树。一个个劳作在田间地头,扳着玉米粒的村民。停在院子里的拖拉机,堆在角落里的农具和麻绳……

这些都是属于从前的影像,重现在他的眼前。

在加达村的背景里,总有一些对白,能够表达他们对从前的时光深情至切的挽留——

降央平措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说:叔叔下次来,我骑摩托车到镇上接你。

嘎玛丹增以拥抱回应少年,却在内心一遍遍地祷告:我不愿意澜沧江边的加达村,过早变成今天的从前。

曾经出现在嘎玛丹增梦境里的如童话般美好的夜晚,丢失了很多年之后,而今在曲孜卡重现——星星和月亮在墨一般的夜空里窃窃私语,有人在幽深的树林里弹奏《月光曲》。

这个弹琴的人,是个失去从前的人。

他着白色燕尾服,坐在一架白色钢琴前弹奏,无数只萤火虫绕着他的身子飞。琴音缥缈,月光流泻,万物静寂。这时,只要望向夜空,心头的阴霾会逐一散去,黑暗会回归明亮,从前的浪漫会在心里复活。

他的从前,消亡在一个姑娘的爱情里。

姑娘有着显赫的家世,高挑的身材,美丽的脸蛋,明亮的眼睛……他不可抑制地爱上了姑娘。那时,他正承受着耳疾的痛苦,耳朵像一个不停轰鸣的机器,嗡嗡响。他的听觉日益衰退,严重影响到他的创作。他回避着可以回避的人或事,却独独抵挡不了爱情的降临,梦想着以爱去消解悲苦的生活,但幸福总是如泡沫一般稍纵即逝,出身高贵的姑娘厌倦了他,最后抛弃了他。爱情像一条铁棍,再次将他打入痛苦的深渊中。

那个夜晚,有点像嘎玛丹增和降央平措的曲孜卡之夜——星空浩瀚,月光朗彻,有琴声从深幽的树林里传来。他一个人在莱茵河畔走,穿过一丛树林,来到一个小镇,悠扬的钢琴声从一间茅草屋里飘出,这是行进中的柔板,是他的作品。

他循音而至,推门而入。屋子很小,住着一对兄妹,哥哥是个修鞋的,妹妹双目失明,却钟爱音乐,家里只有一架破钢琴能给她带来快乐。他向小伙子说明来意,那姑娘在弹琴,对于他的突然到访浑然不知,一根蜡烛照着旧钢琴,照着姑娘清秀的脸庞。

风将烛光吹灭,月光照进茅草屋,他被姑娘的琴声深深打动。在树枝间、窗格子间摇晃的月光,给了他无穷的创作灵感,他提出要为姑娘弹奏一曲。琴音漫过姑娘的心田,一缕明净的微光照进破旧的茅草屋,旋律中透彻出一种无法言传的仁厚与温和。

姑娘笑了,听出弹琴的陌生人正是自己倾慕已久的音乐家。姑娘摸索着走到钢琴前,双手放在琴键上,轻声提出想与他共弹一曲的愿望。

他在姑娘身边坐下,心门被打开,已然找到了丢失多年的从前。这看不见世界的姑娘,让他看到了一个比月光更为澄净辽远的世界。

若是我和嘎玛丹增一样,站在加达村的那截时光里,我也会欣喜,会有恍惚,会对着失散多年的从前,泪流不止。

祖父用麻绳搓成粗长条绳索,系在两根木柱之间,便于祖母晾晒洗净的衣服。在农村,麻绳是最不起眼的物什,只要有阳光升起来,便会看到这样的麻绳串起来的晒衣绳,风起时,不同颜色的衣服挂在绳子上来回晃动,瞬间,世界便丰富且生动起来。

我触摸那些农具,它们曾是祖父最亲密的伙伴,耕地锄草桩桩件件都离不了它。祖父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将一粒粒种子埋入泥土中,光着膀子在烈日下锄草,到了收割的季节,他在农地里挥着镰刀割麦。

这些农具最懂他的辛劳,也知他一个人蹲在地头偷偷掉眼泪的悲伤——那年秋天,我的父亲在一场车祸后死去。祖父跑去农田里锄地,手里紧紧握着锄头,一锄比一锄快,一锄比一锄深,仿佛要用尽毕生气力。二叔把他从田地里背回来,祖母翻开他的手,全是血痕。

那个秋天,因为父亲的死,而变得沉重漫长,没有丰收的喜庆,悲痛如哀伤的挽歌回荡在老屋。而我的从前,也在那个秋天纷纷坠落。

听《月光曲》,总是在深夜。什么也不做,一遍遍地听,琴声托着灵魂在暗夜里飞,一个个小小的音符便可把心里的思念带了出来——想念一个不再相见的人,想念一个丢失多年的从前,想念在从前,将自己捧在手心细心呵护的人。

从前的夏夜,是年少时在祖母家的院子里。我和云生躺在竹榻上乘凉,满天的星子,一轮弯月挂在夜空。我最爱做的事情便是数星星,总是感觉数不过来。云生总笑我傻,他说,睁大眼睛数星星哪能数得清,还不如闭上眼睛睡大觉。

数着数着,我便睁不开眼睛,我便沉沉睡去,星星和月亮就落在我的梦境里——云生带着我在树林里走,沿着一条小溪,踩在松软的草地上,他在前面走,拿着竹笛放在嘴边吹,笛声与风声彼此呼唤,它们从两个不同的方向涌来,最后交融在一起。云生走得飞快,我怎么也跟不上他,云生回头对着我大声喊:妮子,不要怕,哥不会丢下你……

总有些情愫开始在心里盘桓,密集的音符像一束束星光,无数只萤火虫飞向我,它们发出暗绿色的光,绿光照射在树木上,瞬间便有了童话的韵味。

我不知要去哪里,也不感到害怕,更不愿意停下步子,反正云生在我的前面走,行走是多么自由的事,时间仿佛静止了,云生的笛声把我送到从前的时光里。

这样的夏夜,只会出现在从前的梦境里。如今的我栖居在城市,很少能看到星星和月亮。萤火虫不知飞到了哪里?吹笛的少年不知去了哪里?《月光曲》能将记忆唤醒,却无法将往事重现。

世界还保存在天真的人那里。桑格梅朵如是说。

很多人丢失了天真,丢失了从前,我所知道的嘎玛丹增,我未曾抵达的西藏深处,我还不曾亲近的加达村、曲孜卡会一直被那些如水晶般纯净的心好好保存。

作家,旅行者:嘎玛丹增

嘎玛丹增:原名唐旭,富顺童寺人,作家、旅行家、摄影师、旅游规划师。

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散文》《天涯》《新华文摘》等。

著有《在时间后面》《分开修行》《神在远方喊我》等。

与人合著《寻美中国》系列丛书。

数十篇作品入编各种选本、学生读本和联考试卷。曾获“在场主义散文奖”“冰心散文奖”“台湾全球华文文学星云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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